四月京城多雨水,春雨绵绵,来了便不肯走,淅淅沥沥,一连下了好几日。
青石板上,涟漪阵阵。
国公府内,江怀述于桌案前,案上单置棋盘与自己对弈。
他着月白衣袍,似孤松,似新月。只单坐在此处,便如谪仙般出尘。
如此面如冠玉,清贵温润的公子,身影却是落寞萧索。他周身萦着淡淡的悲伤,如料峭春景,温润下,是化不开的冷。
自棋局伊始,黑子便开始了对白子的绞杀,它占尽先机,步步相逼,白子无力反抗,只得连连后退,黑子胜面渐大,眼见便要赢下这局。
骨节分明的修长玉指执白子顿在半空,江怀述微微颔首,沉吟片刻,目光凝在了一处。
这处白子被黑子团团围住,若黑子补子,它将毫无生路。
下一枚,白子坚定的落在了黑阵内。
一子落,满盘活。
白子长久的隐忍,终换来了反攻的一刻。
下一手,白子如利剑直插黑子心腹,原本退无可退的死局被逐渐盘活,眼见便骤然翻盘。
执子之人,亦是棋子。
江怀述的婚事,便是盘活棋局的白子。
三年前,当今圣上景昭帝‘一时兴起’,为他定下了与尹家幼女的婚事。
且不说两家身份、门楣,处处不登对,尹家幼女早年丢失,至今毫无音讯,朝野上下,无人看不穿皇帝打压江家的意图。
五年来,时过境迁,这门无一处妥帖的婚事,竟成了江怀述翻盘的关键。
七年前,沈澜犯谋逆之罪,沈家因此满门抄斩,尹家因与其交好牵连被贬,离京镇守西疆边地。其女自幼丢失,多年找寻皆杳无音讯,江怀述的婚事就此搁置。
尹英璋军功卓著,被贬后自镇抚一路升回将军,不日回京复命。闻言,回京途中,尹将军找回了失散多年的女儿。
江怀述的婚事,应就在这月。
棋局骤然停止,江怀述拂袖,扫平了这盘未分输赢的棋局。
胜负未定,要走的路还长,他万不可因一点禁步放松警惕。
窗外雨势渐小,江怀述起身撑伞,朝屋外走去。
天上乌云连片,一眼望不到尽头,似也在垂丧,为世道不公。
七年前那夜的雨,比今日还要大,浇寂了天地生机。
江怀述静立于庭前廊下听雨,思绪不知觉回到了他日思夜想,七年来却未曾踏入过一步的沈府,只片刻,往日依稀被火海吞噬。目之所及,皆是漫天烟尘。
往事伤神,江怀述下意识伸手接住了雨丝,漫天愁云不展,亦如眼前人。
千言万语涌上心头,江怀述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一个字。视野变得朦胧,江怀述倏的低头,望着涟漪。
雨丝入涟漪,只泛起片刻波澜,便再无踪影。
七年了。
七年前,他没能自火海救下自己的老师;七年后,他还未寻得沈思意。
江怀述望着漫天阴云暗自失神,喃道:“姩姩,你究竟在哪?”
——
半月前,栖山踏入石室,寒气逼人,迎面而来。只一刻,他眉上便结了霜。
石室内并无过多摆设,一汪寒池占了大半。寒池两侧雕刻龙,寒雾不断自龙口涌出,两根结着寒霜的铁链,与池中少女一同隐在雾中。
非大过不入寒池,这是无名的规矩。
无名原为太祖皇帝所有,专行刺探之事,后藩王篡位,无名渐分,隐于世市。
多年过去,成了如今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模样。来此之人,不明来路,自然也无论归处,只做利刃。
池中手腕粗铁链锁住的,是一身形单薄的少女,她不过十七岁的年纪。
她双手被铁链所缚,垂首跪站在寒池中央,池水及腰,缭绕白雾近乎将身形掩去。
池水刺骨,扎进四肢百骸,她痛的近乎麻木。
“你可知错?”一道略显沙哑的声音自她耳边响起。
沈思意抬头,纤长羽睫上覆满白霜,她面容清丽,一身素色中衣,未施粉脂却凭添几分昳丽。
双膝失去知觉,她踉跄着起身,声调平缓,却不容置疑,“无错可认。”
身形一动,锁在腕间铁链随之发出清脆骇人的声响。
栖山皱紧了眉头。她总是如此。
认定的事无论如何也要去做。无论是以前,亦或现在。
无名中人,皆为利刃,唯她还守着善心。
“你何苦……”何苦为那些毫不相干的人,自己受罚。
“我不愿师兄为难。”
栖山一向护着她,只要她认错,栖山必定想尽办法替她减轻刑罚。
可他除了是她的师兄,还是无名的掌舵。这个位置有多少人虎视眈眈,她不是不知。若今日为她开了先例,来日栖山又该如何自处。
沈思意的受罚,还要从月前的一次任务说起。
那日她与其余无名中人正在执行任务,一人因夜色迷路,误入了现场。沈思意不愿错杀无辜之人,遂避开同伴救下他,以至于后续官府在查案时有了人证,任务因此而失败。
沈思意救下那人回无名时,又碰巧听到了组织布局尹家认女,在江怀述身边放置细作一事。
她于是施计,烫伤原定之人尽欢的脸,使其毁容,又于任务前夕自荐。
真正的尹映心经年辗转,流于边地,早已死于瘟疫。这个计划得栖山精心设计,本不该有误。出了此等差错,明日认亲计划如何,还未可知。
“我接连犯,错坏了规矩,自当认罚。”
“你的性子,还是一点没变。”栖山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犀香燃尽,三日已到。
栖山第一时间下寒池替她解开锁链,扶她走出寒潭,将备好解寒毒汤药递给了她。
沈思意说着,思绪却跑到了别处。
这时,尽欢应当与家人团聚了吧?
尽欢找到了家人,自然不愿再过这刀尖舔血的日子。
“姐姐,你救救我,我,我不想再做细作了。你帮帮我,让我走吧。”数日前,尽欢拉着沈思意,哭的撕心裂肺。
“没有人能安然无恙的离开无名,你真的想好了?”
“我自小孤苦,活着就是为了找到家人,如今已经找到了,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都要走。无论我变成什么模样,爹爹和娘亲都会认出我的。”
“姐姐,这是?”尽欢看着手中的钱袋,泪再度湿了眼眶。
“既要走,便走的彻底些,找个风景秀丽的地方,再买几亩田,永远都不要回来。”
“忍着些,我帮你。”
“她的家人,是你找到的吧?伤药也是你给的。你越来越厉害了。”栖山语气逐渐变得肯定。
“我为她,更为我自己。当年一事疑点颇多,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机会消失在眼前,只能拼力一试。此事能成,还要多谢师兄成全。”沈思意看他,意味深长。为此,二人心照不宣。
没有栖山的默许,她放不走人。沈思意语气逐渐轻松,二人似回到了多年前。
“此行凶险,你去了便是孤身一人。前路艰险,沈思意,你当真想好了?”栖山认真的看着她,一字一句的问。
栖山知道她要做什么,她要借尹家早年丢失幼女,尹映心的身份嫁给江怀述,再借他妻子的身份接近与当年相关之人,查当年沈家一案的真相。
“师兄,你要相信我。”就如同她信任他,愿意将自己的真实身世告诉他一样。
时间过去一年又一年,与当年相关之人身死的身死,流放的流放,这是她唯一的机会了。
“莫要忘记你的身份。”
“我明白。”
她是无名派去江怀述身边的细作,是要去刺探消息的,传不出有用的消息,亦或被发现,她唯有死路一条。
“你打算如何做?”栖山又问。
七年前,沈家因谋反之罪满门抄斩,沈思意有幸逃出,后摔下山崖为栖山所救,带回无名,成了一名杀手。
来到无名后,沈思意改了容貌,换了声音,与从前再无半点瓜葛。她忘了曾经的一切,直至去年,方才想起。
“此案疑点重重,我了解父亲,他最是关心天下万民,绝不会在当今陛下病重时,做出此等挑起战乱祸端的事,再苦再难,我都要求一个真相。”
她不要得过且过,她要沉冤昭雪,要公道大白于天下。
她知何为来处,亦愿全力以赴,去搏一个结果。
想起当年一事,滔天恨意席卷而来,沈思意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低下头极力掩饰着情绪,脑海却又见滔天火海,江怀述将长剑刺入父亲胸膛。
杀亲之仇,不共戴天。如此血海深仇,她一刻不敢忘,更不能忘。
那年,当今圣上一病不起,几近殡天。
沈思意不知其间发生了什么,只知几日后景昭帝一醒,便称父亲于迎立藩王入京,意图谋反,以谋逆大罪下令抄斩沈家满门。
此后徐泰、施禄昌、江家皆受重用,青云直上。
栖山见她这副模样,不禁皱眉:“你如今,真的比原先快乐吗?记起一切,真的比不记起,更好吗?”
自她记起往事,整整一年,栖山再也没见她笑过。那双本该灵动,无论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都笑意不减的杏眼中,如今只剩深沉与哀伤。
“无所谓好与不好,那本就是我。”沈思意看向栖山,神色复杂,“人不会生来便无名无姓,无父无母。你就没想过,去找找你的家人,或许,他们还在世呢?”
栖山背过身,打断她道:“你不必再说了。我是无名从深山里捡回来的孤魂野鬼,今生今世,都只会是无名的人,为无名所用。”
栖山从怀中拿出一卷竹简递给她,“将这些记牢,其余的,就要靠你自己了。明日人多眼杂,我不送你。”
二人都知自此一别,往后很难再见,栖山不愿伤感,递过竹简,便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沈思意打开竹简,其间有与尹家、江家相关的陈年旧事,有他们所知尹映心的习惯、喜好,有许多关于江怀述的事,更有尹映心这许多年的经历,是栖山的字迹。
自此之后,她只是自幼走失,被外县教书先生抚育长大的尹映心。
明日便是尹家前来认亲的日子,若此事顺利,不日她便要履行婚约,嫁去江家。
“多谢。往后我不在,你多珍重。”
“此去,你是何打算?”栖山不住开口问她。“你的仇人不只他一个,搜集消息,得到真相,然后呢?”
沈思意此去,是为帮雇主刺探消息,她或许可以得到真相,但她始终受无名掣肘,没有命令,一人也动不了。按无名的规矩,她甚至不能知道雇主是谁。
“孤木难支,孤掌难鸣。”沈思意立于狭长黑暗的甬道,身形几近与黑暗融为一体。
她的这些仇人,各怀鬼胎,内讧严重早已不于当年那般同心。无论谁是赢家,走到了只手遮天,翻云覆雨的那一日,离覆灭,也就不远了。而她要做的,便是顺水推舟,加快他们自取灭亡的速度。
翌日一早的认亲比预想中顺利许多。栖山预想中的困难一件都没有出现,花费心力制造的人证、物证,全都没有派上用场。
尹夫人风尘仆仆的赶来,见到沈思意便一眼认定她是自己的女儿,顿时泪湿衣襟,抱着怎么也不愿松开。
尹将军和大公子也赶来,四人抱在一处很是温馨。
沈思意上了马车,靠在尹夫人的肩头,听她唤自己‘映心’,听她说这些年错过的事,心却飘到了别处。
她与江怀述七年未见,昔日青梅竹马变仇敌,不知再见,又会是一番怎样的景象。
沈思意掀开车帘抬头看天,黑云自城郊低低的压来,隐有风雨大作之势。
这京城,怕是要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