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旱三年,赤地千里。
头顶的日头毒辣得像要将人活生生烤出油来,空气中弥漫着焦土和腐烂的味道。
断崖边,锣鼓喧天,却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诡异。
沈软一身鲜红似火的嫁衣,双手被粗麻绳死死反剪在身后,踉跄着被推到了悬崖最边缘。那沉重的凤冠压得她脖颈酸痛,但这疼痛远不及脚下深不见底的幽暗带来的恐惧。
这里是锁龙渊。
传闻渊底锁着一条曾水淹三州的恶蛟,每年需献祭活人新娘,方保一方风调雨顺。
路边的枯树皮早被饥民扒光了,连观音土都成了抢手货。锁龙渊边围满了枯瘦如柴的村民,他们眼眶凹陷,盯着沈软的目光里没有丝毫怜悯,只有饿狼看见肉一般的绿光。
沈软觉得讽刺。
半个月前,父亲刚饿死,继母就把那块唯一的发硬冷饼藏进了沈娇娇的怀里,却转身为了五斗米,把自己卖给了这吃人的深渊。她低头看了一眼身上这件并不合身的嫁衣,不知是从哪里扒下来拼凑的,袖口还沾着陈旧发黑的血渍,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霉味。
“沈软,你也别怨继母心狠。”
身后传来继母王氏拿着帕子假意抹泪的声音,语气里却藏不住即将甩掉包袱的痛快,“全村的姑娘里,就属你生得最水灵,这是你的福气。只要你下去了,龙王爷一高兴,这雨就下来了,你可是我们全村的大恩人。”
一旁的堂姐沈娇娇手里攥着一把瓜子,眼神轻蔑又幸灾乐祸地在他身上扫了一圈,目光最终贪婪地停留在沈软腰间那个不起眼的旧荷包上,那是沈软生母留下的唯一遗物。
“跟个死人废话什么?吉时到了,赶紧推下去!”
沈软不动声色地深吸了一口气,藏在袖中的手指死死抠住掌心,试图在极度的眩晕中保持一丝清醒。
她知道求饶没用。这世道,人比鬼可怕。
“时辰到——祭龙神!”
随着族长一声苍老嘶哑的高喊,背后猛地传来一股大得惊人的推力。
沈软身子一轻,整个人如同一只断线的红风筝,直直坠入了那翻滚着浓重黑雾的深渊。
风声在耳边凄厉呼啸,失重感让心脏仿佛要从喉咙口跳出来。
这深渊深得可怕,下坠的过程漫长得仿佛过了一生。
此时,断崖之上。
随着那道红影消失在翻滚的黑雾中,继母王氏并没有探头去看的**。她拍了拍手掌上沾着的灰尘,像是终于扔掉了一袋发臭的垃圾,转身对着身后的堂姐沈娇娇使了个眼色。
“行了,别看了,掉进锁龙渊哪还有活路?连骨头渣子都不会剩。”
沈娇娇有些不甘心地跺了跺脚,手里的瓜子壳扔了一地:“娘,真是可惜了!刚才推得太急,我都忘了把她腰上那个玉麒麟的坠子扯下来。那是二婶留下的老物件,听说能在当铺换二两银子呢!”
“呸,晦气东西。”王氏啐了一口,浑浊的眼里闪着精明的算计,“二两银子算什么?老族长可是答应了,只要软丫头献祭成功了,就把村东头那两亩水田划给咱们家。有了那地,咱们娘俩哪怕在这旱灾年里,也能横着走!”
两人正打着如意算盘,周围围观的村民却开始躁动起来。
人已经祭了,可众人仰着脖子望断了天,头顶依旧是那一轮惨白刺眼的烈日。别说雨点,连一片乌云的影子都没见着。热浪依旧在大地上肆虐,烤得人皮肉生疼。
“怎么回事?新娘都下去了,龙王爷怎么还不显灵?”
“是不是这沈软命不够硬,龙王爷不满意啊?”
喧闹声此起彼伏。王氏听着心烦,拽着沈娇娇往回走,语气凉薄至极:“管它下不下雨,反正咱们家的好处已经到手了。走,回家炖肉吃!为了这丧门星的事忙活一天,老娘肚子都饿了。”
她们说说笑笑地离开,只有呼啸的山风卷着沙石,仿佛在嘲笑这群人的愚昧。
“噗通——!”
沈软预想中粉身碎骨的剧痛没有传来,取而代之的,是刺骨的冰冷。
渊底竟是一方深不见底的寒潭。
巨大的冲击力让沈软瞬间呛了一口水,冰冷刺骨的潭水瞬间包裹全身,像是无数根针扎进毛孔。
最要命的是那一身繁复的嫁衣。
入水后,吸饱了水的绸缎重得像是一块千斤铁板,死死拖着她的脚踝往潭底沉去。还有头上那顶为了充门面而不得不戴的铜制凤冠,此刻更是成了催命符,勒得她脖颈生疼,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将她拽向死亡的深渊。
会死的。
沈软心中警铃大作。她在水中猛地睁眼,忍着浑身被砸散架般的剧痛。她胡乱地伸手扯断了领口的盘扣,手脚并用地将那件沉重的外袍蹬掉,又一把扯下头上那个能把人颈椎压断的凤冠,毫不留情地让它们沉入黑暗的水底。
求生的本能让沈软猛地睁开眼,在黑暗的水中奋力划动着四肢,好在她水性够好,憋着最后一口气,狼狈地破水而出。
“呼……呼……”
她手脚并用地爬上一块突出水面的巨大岩石,浑身湿透,里衣紧紧贴在身上,冻得牙齿都在打颤。
周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岩壁上零星长着的几株发光苔藓,散发出幽幽的惨绿光芒。
沈软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没死。
只要没死,就有活路。
等心跳稍微平复,沈软借着岩壁上微弱的绿光,才惊觉这渊底竟不像上面那般燥热干旱。
空气里虽然潮湿阴冷,却夹杂着一股极其淡雅的草木清香,与上面腐烂的死气截然不同。她眯起眼,隐约看见远处漆黑的岩缝里,竟然顽强地生长着几株形状奇异的巨大菌菇,伞盖足有如伞般大小,散发着幽蓝的荧光。
借着那幽幽的蓝光,她看清了不远处那一堆乱石背后的东西,那是白骨。
不止一具。有的骨头已经风化发黑,有的还挂着零星腐烂的红布条,看制式,分明是前几年被扔下来的新娘们。它们有的姿势扭曲,似乎死前经历过极大的痛苦;有的骨骼碎裂,像是被什么巨物硬生生碾碎的。
一阵穿堂风吹过,那些残留的红布条像鬼招手一样晃动。
沈软感觉刚回暖的身体瞬间凉了个透。传闻是真的,这底下真的有吃人的东西。那些新娘没有一个能活下来,那自己呢?她握着火折子的手心全是冷汗,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脚下的触感也不对劲。
并不是坚硬的死石,这层薄薄的淤泥下,似乎有着某种温热的脉动,像是肥沃到的息壤。这地方,不仅有水,似乎……还能长东西?
她下意识地去摸腰间——万幸,那个油纸包裹严实的火折子和那一小袋植物种子还在。那是她临死前偷偷藏在身上的,想着若是运气好没死透,哪怕在渊底吃草根,她也要活下去。
然而,还没等她松一口气,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陡然从脊背蹿上天灵盖。
这里太安静了。
连风声都没有。
这种死寂,往往意味着某种掠食者就在附近。
“沙——沙——”
一阵沉重而缓慢的摩擦声,从黑暗的深处传来。像是某种巨大的鳞片刮过岩石的声音,一下,又一下,震得沈软身下的岩石都在微微颤抖。
沈软浑身僵硬,屏住呼吸,缓缓抬起头。
借着岩壁那点微弱的绿光,她看见了让她终身难忘的一幕。
黑暗中,两盏如灯笼般巨大的猩红竖瞳,正高高悬在她头顶,正不带一丝人气地俯视着她。
那是一头……庞然大物。
它盘踞在岩壁之上,漆黑的鳞片泛着金属般的冷光,巨大的身躯足有水桶粗细,上半身隐约有着人类男子的轮廓,但腰部以下却是粗壮修长的黑色蛇尾。
是那条恶蛟!
沈软的瞳孔剧烈收缩,心脏几乎骤停。
完了。刚出狼窝,又入虎口。
那恶蛟似乎正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它焦躁地摆动着尾巴,巨大的蛇尾无意间扫过水面,激起数丈高的巨浪。它张开嘴,发出一声低沉沙哑的嘶鸣,一股灼热腥甜的气息瞬间喷洒在沈软脸上。
它很热?
沈软察觉到这怪物周身的空气都在扭曲,那漆黑的鳞片缝隙里,隐隐透着诡异的红光,像是体内有一团火在烧。
它很渴,也很痛。
恶蛟慢慢低下了头,那双猩红的竖瞳死死锁定了沈软。它似乎在审视这个闯入领地的渺小人类,思考是一口吞了,还是直接拍死。
巨大的压迫感让沈软双腿发软,但她知道,跑是跑不掉的。
赌一把。
沈软颤抖着手,解下腰间那个原本为了自己逃生准备而装满清水的小竹筒。
她咽了咽口水,举起那只竹筒,声音因为恐惧而发颤:“水……你要喝水吗?”
那恶蛟动作一顿。
它似乎没听懂人类的语言,但它闻到了水的清冽气息。渊底虽然有寒潭,但水质苦咸,对于正处于蜕皮火劫期的它来说,无异于毒药。
它缓慢地凑近,巨大的头颅悬停在沈软面前,近得沈软能看清它苍白俊美得近乎妖异的面容,以及脸侧几枚尚未褪去的细小黑鳞。
信子吞吐,冰冷滑腻的分叉舌尖,猝不及防地扫过沈软举着竹筒的指尖。
沈软浑身过电般一颤,差点把竹筒扔了。
那触感湿润,带着野兽独有的危险气息。
下一秒,恶蛟似乎被那指尖温热柔软的触感惊到了。
它没有去喝竹筒里的水。
那双猩红暴戾的瞳孔中,突然闪过一丝诡异的亮光。
“热……”
一个仿佛几百年未曾开口的单音节,从它喉咙深处挤了出来。
沈软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腰间一紧。
一条粗壮冰凉的黑色蛇尾,不由分说地卷了上来,将她整个人凌空提了起来。
“哎?!”
沈软惊呼出声,手中的竹筒掉落在地,清泉洒了一地。
但恶蛟根本不在乎那点水了。
它将沈软有些粗鲁地拽到了身前。随即,那庞大冰冷的身躯如同藤蔓绞杀大树一般,密不透风地将娇小的沈软死死缠绕在了中间。
滚烫的龙息喷洒在沈软颈侧,怪物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对于正遭受烈火焚身之痛的恶蛟来说,沈软身上那一点点人类的体温和柔软,竟然是世间最好的良药。
沈软被勒得快要窒息,整个人陷在冰冷的鳞片阵里,动弹不得。
她绝望地闭上眼,以为自己会被勒死。
然而,那收紧的力道却在最后一刻停住了。
怪物把脑袋搁在了她瘦弱的肩膀上,猩红的眼睛缓缓闭上,像是护食的野兽圈住了自己最珍贵的猎物。
哪怕是在睡梦中,那条尾巴尖依然死死勾着沈软的脚踝。
沈软睁着眼,听着耳边如雷鸣般的心跳声,欲哭无泪。
活是活下来了。
但谁能告诉她,为什么传说中吃人不吐骨头的恶蛟,把她当成了……抱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