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在顾凛川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彻底冻结了。
空气里,只剩下温年因惊骇而骤然停滞的吸气声。
他伸出去的手,就那么僵在半空。
指尖距离男人的额头,不到一公分。
他甚至能清晰感受到,从对方皮肤上传来的温热气息。
近。
太近了。
近到,他能将自己那张写满惊慌失措的脸,清清楚楚地倒映在对方漆黑如墨的瞳孔里。
那双眼里没有平日的冰冷和锐利。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刚从沉睡中被唤醒的,短暂的迷蒙。
像一片被浓雾笼罩的海面,看不清底下隐藏着怎样汹涌的暗流。
完了。
温年的大脑里,只剩下这两个字在疯狂冲撞。
他被当场抓住了。
身体比大脑反应更快。
求生的本能让他像只被踩到尾巴的猫,猛地向后弹开。
因为动作太过仓促,他的后腰狠狠撞在沙发扶手上,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
剧痛从尾椎骨处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可温年像是完全感觉不到。
他只是死死咬着下唇,大气不敢喘一口,惊恐万分地看着那个缓缓坐直身体的男人。
顾凛川,醒了。
那个安详脆弱的、沉睡的顾凛川,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温年所熟悉的,那个充满压迫感的,冷漠的商业帝王。
他只是换了个姿势。
整个书房的气压却在瞬间降至冰点。
顾凛川没有立刻说话。
他抬起骨节分明的手,用指节不紧不慢地按压着自己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那个动作带着尚未完全清醒的慵懒。
可落在温年眼里,却像是狂风暴雨前,那片刻令人窒息的宁静。
温年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知道,自己完了。
无论怎么解释,都无法改变他刚才鬼迷心窍的事实。
他试图去触碰一个,他根本不该、也不能去触碰的人。
他已经可以预见到,这个男人会用怎样刻薄羞辱的言辞,来将他那点可怜的、不合时宜的“怜悯”,狠狠撕成碎片,再毫不留情地踩在脚下。
然而,出乎温年意料的是。
顾凛川,什么都没说。
他就那么沉默地按了好一会儿太阳穴。
然后,才终于缓缓地,将那双恢复了清明和锋利的眼睛,再一次投向自己。
他的声音带着宿醉般的沙哑。
“几点了?”
温年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完全没料到对方开口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
他像个生了锈的机器人,卡顿了好几秒,才磕磕巴巴地回答:“……快,快十二点了。”
“十二点……”
顾凛川低声重复了一遍。
他的目光在温年那张因紧张而惨白的脸上停留了片刻。
然后,若无其事地移开了。
他没有质问。
没有发怒。
甚至没有一丝被人打扰睡眠的不悦。
他就好像……
根本没看到温年刚才那个荒唐出格的举动一样。
他只是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因为起得太急,他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抬手扶住身旁的架子。
然后,他用一种平淡到近乎冷酷的语调,对着依旧僵在原地的温年下达了新的指令:
“去客厅。”
“把今天下午开会提到的那几个技术难点,再过一遍。”
说完,他便不再看温年一眼。
迈开长腿,径直走出了书房。
只留下温年一个人,像个傻子一样呆愣在原地。
后腰传来的钝痛和心脏剧烈的擂鼓声,都在清楚地提醒他。
刚才发生的一切,都不是幻觉。
那个男人,真的醒了。
也真的,什么都没追究。
为什么?
温年想不明白。
这种被高高举起又轻轻放下的巨大落差感,让他整个人都陷入了更深的茫然无措中。
他甚至开始怀疑。
是不是书房光线太暗了。
所以那个男人根本没看清自己刚才在做什么。
又或者……
在他的眼里,自己这种小人物的任何举动,都根本不值一提。
甚至懒得为此浪费一秒钟口舌。
后一种可能性,让温年那颗刚放回胸腔的心,再一次被尖锐的屈辱感狠狠刺痛了。
他用力攥紧手指。
修剪整齐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不知道自己在原地站了多久。
直到客厅的方向传来顾凛川明显带上不耐烦的冰冷声音。
“还要我请你?”
温年的身体猛地打了个激灵。
他像是被人从头浇下一盆冰水,瞬间清醒。
不敢再有丝毫耽搁。
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出了书房。
……
宽敞的客厅只开了一盏亮度不高的顶灯。
冷白色的光线将整个空间映照得一片惨淡。
顾凛川坐在巨大的长方形餐桌旁。
他面前的笔记本电脑亮着幽蓝的屏幕光。
光线将他那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衬托得愈发苍白冷峻。
温年在他的对面,最远的位置上坐下。
他打开自己的电脑。
然后,将自己整个人都深深埋进了那片由无数数据和代码组成的虚拟世界里。
没有人再开口说话。
整个空间里,只剩下两人敲击键盘的清脆声响。
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温年强迫自己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工作上。
可是,他的余光却总会不受控制地,悄悄瞥向对面的男人。
然后,他就发现。
那个男人的状态,好像……有些不对劲。
一开始,他还只是像在书房里那样,时不时抬手按压太阳穴。
可是,随着时间推移。
他这个动作的频率越来越高。
力道也越来越重。
到后来,他几乎是整只手掌都死死按在自己的额角上。
那力道大到指关节都因过度用力而泛起一层骇人的青白。
他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那种苍白,不再是平日里缺乏休息的病态。
而是一种……像是被抽干了最后一丝生机的,惨无人色的死白。
就连他那总是带着淡红色的薄唇,此刻也彻底失去了所有颜色。
温年的心,再一次不受控制地提了起来。
他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他想开口问一句。
“你……没事吧?”
可是,这句话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卡在喉咙里。
他动了动嘴唇,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他害怕。
怕这只是自己又一次自作多情。
怕自己一开口,换来的又是那个男人冰冷的嘲讽。
于是,他只能死死压抑着心底莫名其妙的焦灼。
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到。
他低下头,视线重新落回冰冷的电脑屏幕。
可是,那些原本清晰的代码和数据,此刻在他眼里,却变成了一团团毫无意义的模糊乱码。
他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在这诡异的沉默对峙里煎熬地流逝着。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
坐在对面的男人终于有了新的动作。
他放下一直按在太阳穴上的手。
然后,缓缓地,朝着手边的玻璃杯伸了过去。
他的动作看起来那么缓慢。
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温年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他移动的手望过去。
然后,他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看到。
顾凛川的那只手,正在……
剧烈地颤抖着。
那种颤抖根本不受他控制。
就像帕金森病人一样。
他的指尖甚至无法准确触碰到近在咫尺的玻璃杯。
“哐当——”
一声尖锐刺耳的碎裂声,毫无预兆地打破了死寂。
那个玻璃杯被他失控的手重重扫落在地。
在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地板上,摔得四分五裂。
晶莹的玻璃碎片混合着清水,溅得到处都是。
有几片甚至弹到了温年的脚边。
这突如其来的巨响,让温年整个人像被狠狠刺了一下。
他的身体猛地哆嗦了一下。
然后,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只一眼。
他整个人就彻底僵在了原地。
他看到。
那个一向挺拔如松的男人,此刻正用双手死死撑着桌子的边缘。
他的整个上半身都在剧烈地、不受控制地颤抖。
那件质地优良的白色衬衫,已经被他额上滚落的豆大冷汗彻底浸湿。
紧紧黏在他因剧痛而绷成一张弓的后背上,勾勒出一个充满了隐忍和痛苦的轮廓。
他的身体看起来摇摇欲坠。
好像随时都会倒下去一样。
“顾总?”
温年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他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对方。
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
顾凛川没有回答他。
他甚至连头都没抬一下。
他只是从咬得死紧的牙关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点的,痛苦的闷哼。
那声音很轻。
却像一把沉重的铁锤,狠狠砸在温年的心上。
砸得他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他看到,那个男人紧紧闭着双眼。
他长而浓密的睫毛像濒死的蝶翼,剧烈颤抖着。
他太阳穴上的青筋一根根全都暴了起来。
就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正在他的颅腔里疯狂肆虐,试图将他的整个脑袋彻底撑爆。
他的呼吸也变得越来越粗重、急促。
那一声声压抑的痛苦喘息,在这寂静得可怕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也格外的……
令人心惊胆战。
温年彻底傻掉了。
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顾凛川。
在他的印象里,这个男人永远强大、冷静、无所不能。
就好像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情能将他击垮。
可是现在……
他正在他面前,承受着一种他无法想象的巨大痛苦。
那种痛苦如此剧烈。
甚至已经完全摧毁了他引以为傲的所有理智和克制力。
温年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他的大脑里一片空白。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做什么。
是该立刻上前扶住那个随时可能倒下去的男人?
还是该像个懂事的下属一样,立刻转身离开,假装什么都没看到,给他留下最后一点可怜的体面?
就在温年陷入天人交战时。
那个一直死死撑着桌子的男人,身体毫无预兆地动了一下。
他像是再也无法支撑住自己的重量。
踉跄着,朝着温年所在的方向,重重地挪了一步。
那一步,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他整个人的身体都因此而剧烈晃动了一下。
然后,就那么直直地,朝着温年的方向倒了过来。
温年的呼吸,在瞬间停止。
也就在这个时候。
那个男人,终于缓缓睁开了他一直紧闭着的眼睛。
当温年的视线和对方的眼睛对上的那一刹那。
他只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瞬间被彻底冻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