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年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天了。
他只知道,每天下午三点,顾凛川书房的门,都会准时打开。
然后,那个高大的,带着一身寒气的男人,就会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看着他,用那沙哑的声音,吐出两个字。
“过来。”
于是,温年就会像一个被设定好了程序的机器人一样,放下手里的一切,抱着那些他永远也读不完的,枯燥的商业文件,走进那个已经被雪松和苦涩药味彻底侵占了的,密闭的空间。
他开始渐渐习惯了这种诡异的相处模式。
甚至,在日复一日的朗读中,他发现自己竟然也能从那些冰冷的数据和专业的术语里,找到一丝丝的……规律。
他能从顾凛川递给他的文件类型里,大致地,推断出这个男人今天的情绪和状态。
如果他递过来的是市场分析报告,那说明他的情况还算稳定。
如果他递过来的是冗长的财务报表,那说明他已经开始有些烦躁了。
而如果,他递过来的,是那些涉及到法律条款的,晦涩难懂的并购合同……
那就说明,他已经处在了失控的边缘。
今天,是个例外。
下午三点的时候,那扇门并没有打开。
温年等了一整个下午,直到窗外的天色,被浓稠的夜幕彻底吞噬,那扇门,依旧紧闭着。
一种莫名的,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的,焦躁的情绪,开始在他的心底,悄然滋生。
他好几次都忍不住,想走到那扇门前去,想把耳朵贴在冰冷的门板上,听一听里面的动静。
可理智,最终还是战胜了冲动。
他不敢。
他害怕打扰到那个男人。
更害怕……会看到他像那天晚上一样,痛苦挣扎的样子。
就在温年辗转反侧,几乎要以为今天晚上,就可以这么平静地度过去的时候。
将近十一点,他卧室的房门,被轻轻地,敲响了。
“叩叩。”
那两声轻响,在寂静的深夜里,显得格外的清晰,也格外的……惊心动魄。
温年整个人都从床上弹了起来。
他的心脏,在那一瞬间,疯狂地撞击着他的胸腔,几乎要从他的喉咙里跳出来。
“温年。”
门外,传来了顾凛川那熟悉的,沙哑的声音。
只是今晚,他的声音里,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浓重得多的疲惫。
温年掀开被子,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下了床。
他连拖鞋都来不及穿,赤着脚,就冲过去拉开了房门。
门外的走廊里,没有开灯。
顾凛川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片浓稠的黑暗里。
他高大的身影,像一座沉默的山,带着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压迫感,将温年整个人都给笼罩了起来。
“顾……顾总?”温年仰着头,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轻微的颤抖。
“有份紧急报告。”顾凛-川的回答,言简意赅。
他没有多余的解释,说完之后,就自顾自地,转身朝着书房的方向走去。
那背影,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有些萧索,也有些……摇摇欲坠。
温年的心,莫名地,揪了一下。
他来不及思考,也来不及犹豫,就像一只被主人召唤了的,温顺的宠物一样,下意识地,就跟了上去。
书房的门,虚掩着。
顾凛-川推开门,率先走了进去。
温年跟在他的身后,当他看清书房里的景象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房间里,没有开主灯。
只有办公桌的桌角,亮着一盏小小的台灯。
那昏黄色的,暖调的光晕,像一团被揉碎了的,融化了的蜜糖,将这间总是充斥着冰冷和疏离感的书房,都给染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的色调。
光线很暗。
暗到只能勉强看清房间里家具的大致轮廓。
顾凛川那高大的身影,和温年自己那纤细的影子,被那束唯一的光源,拉得很长很长,交叠着,纠缠着,一起投射在了背后那面巨大的,落地书架上。
那画面,看起来,有一种诡异的,亲密无间的错觉。
温年的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
他下意识地,就想后退一步,想从那片交叠的影子里挣脱出来。
可是,他还没有来得及付诸行动,走在他前面的那个男人,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顾凛-川没有像往常一样,走到那张巨大的办公桌后面去。
他只是走到书房中央,然后,转过身,在一张正对着温年之前“专属”位置的,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
温年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张沙发,离他惯坐的位置,实在是……太近了。
近到,他几乎只要一伸出手,就能触碰到对方的膝盖。
这样的距离,让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恐慌。
他站在原地,手里紧紧地抱着那份顾凛-川刚刚塞给他的,冰凉的文件,一时间,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坐。”
那个陷在沙发里的男人,开口了。
他的声音很轻,也很哑,像是已经疲惫到了极点。
他整个人都深深地,陷在了那片柔软的,被昏暗光线笼罩着的阴影里。
他闭着眼睛,一只手的手肘,随意地搭在沙发的扶手上,另一只手,则抬起来,轻轻地,按着自己的眉心。
那副样子,看起来,比温年之前见过的任何一次,都还要……脆弱。
就好像一根被拉到了极限的,随时都有可能会崩断的琴弦。
温年看着他那张在昏黄色灯光下,显得轮廓愈发深邃立体的侧脸,看着他那紧紧抿着的,毫无血色的嘴唇,还有他那眉心处,深刻得仿佛能夹死一只蚊子的褶皱……
拒绝的话,再一次,被他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他就那么像个提线木偶一般,迈着僵硬的步子,走到了自己的“老位置”上,然后,缓缓地,坐了下来。
他不敢靠着椅背。
他只是挺直了脊背,将自己的身体,尽可能地,缩在了沙发的最边缘。
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极度紧绷的,充满了戒备的姿态。
可即便如此,那个男人身上所带来的,那种强烈的存在感,还是像空气一样,无孔不入地,将他整个人都给彻底地包裹了起来。
他能清晰地闻到,从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独特的,混合着雪松和淡淡药味的,清冷的气息。
那气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浓烈。
它霸道地,充满了侵略性地,钻进温年的鼻腔,然后,顺着他的呼吸,一路向下,将他的五脏六腑,都给彻底地浸染了。
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对方那沉重而又压抑的,紊乱的呼吸声。
那声音,一下,一下,和他自己那颗已经快要跳出胸膛的心脏,诡异地,重叠在了一起。
让他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开始变得有些困难了起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这片被昏黄色光晕笼罩着的,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彼此交错的,紊乱的呼吸声。
气氛,压抑得,让人几乎快要窒息。
“念。”
终于,那个闭目养神的男人,再一次,打破了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温年像是被人从噩梦中猛地惊醒了一样,身体不受控制地,狠狠地哆嗦了一下。
他慌乱地低下头,几乎是有些狼狈地,翻开了手里那份文件的第一页。
他不敢再去看那个男人了。
他强迫自己,将所有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眼前那些密密麻麻的,黑色的宋体字上。
“最终阶段的技术可行性……评估报告……”
他的声音,因为过度的紧张,而在不受控制地,轻轻地颤抖着。
甚至,连他自己都能清晰地听到,自己那已经完全变了调的,干涩的嗓音。
他感觉,有一道视线。
一道灼热得,几乎能将他的皮肤都给烫伤的视线,正一瞬不移地,牢牢地,落在他自己的身上。
那视线充满了穿透力,仿佛要将他的血肉,他的骨骼,甚至他那颗正在狂跳不止的心脏,都给彻底地看穿。
这是一种错觉吗?
温年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一刻这么紧张过。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即将要被处以极刑的犯人,而那个坐在他对面的男人,就是手握着他生杀大权的,冷酷的,审判官。
他不敢抬头。
他甚至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许多。
可是,那道充满了压迫感的视线,却依旧如影随形地,黏在他的身上,让他感觉自己如坐针毡,如芒在背。
终于,他还是没能忍住。
趁着一个翻页的间隙,他用眼角的余光,极其快速地,极其隐晦地,朝着对面那个坐在阴影里的男人,偷偷地,瞥了一眼。
只一眼,温年的呼吸,就彻底地,停滞了。
顾凛川明明是闭着眼睛的。
他那双浓密纤长的睫毛,像两把小小的,黑色的扇子,安静地,垂落在他那青黑色的眼睑下方。
可是,他那张英俊得,近乎于完美的脸,却……是侧向他这边的。
就好像,即便是在闭着眼睛的情况下,他的“视线”,也依旧精准地,穿透了那层黑暗,牢牢地,锁定着他。
“轰”的一声。
温年感觉自己的大脑,在那一瞬间,彻底地,炸成了一片空白。
他全身的血液,都像是被煮沸了一样,疯狂地,不受控制地,朝着他的头顶和脸颊涌了上去。
他的心跳,在那一刻,彻底地,失去了它原有的节奏。
“咚咚,咚咚咚……”
那声音,是如此的剧烈,如此的响亮,以至于温年甚至都开始怀疑,那个坐在他对面的男人,是不是也能清晰地,听到他那颗已经快要失控的心跳声。
他感觉自己的嘴唇,干得快要裂开了。
他下意识地,伸出舌尖,轻轻地,舔了一下自己那有些干涩的嘴唇。
这个无意识的,小小的动作,却像是按下了某个错误的开关一样,让他那已经有些混乱的思绪,变得愈发的,混乱不堪。
“……该项目的核心技术壁垒……在于,在于其……其数据算法的,的不可复制性……”
他开始念得磕磕巴巴。
那些原本再简单不过的,熟悉的文字,此刻在他的眼里,却都变成了一个个模糊不清的,陌生的符号。
他的大脑,已经完全无法思考了。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一段报告,终于被他磕磕绊绊地,念完了。
温年感觉自己的嗓子,已经干得快要冒烟了。
他停了下来,伸手拿过旁边茶几上,那杯早就已经凉透了的白开水,然后,仰起头,一口气,将杯子里的水喝了个精光。
冰凉的液体,顺着他的喉管,一路滑进他的胃里,稍稍缓解了他身体上的灼热和干渴。
可是,他那颗依旧在狂跳不止的心,却丝毫没有要平复下来的迹象。
就在他停顿的,这短短的,几秒钟的瞬间。
他清楚地看到。
那个一直都保持着同一个姿势,靠在沙发上的男人,他那浓密纤长的睫毛,突然,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他那好不容易才舒展开来的眉头,也再一次,微不可查地,轻轻地,皱了起来。
那个细微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表情变化,却像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了温年的心上。
让他整个人,都瞬间,愣在了那里。
几乎是出于一种本能的,不受控制的反应。
温年放下了手里的水杯,想都没想,就立刻拿起桌上的文件,再一次,开口念了起来。
“第二部分,关于项目的风险规避……及应对预案……”
他的声音,依旧带着一丝没有完全褪去的,轻微的颤抖。
可是,当他那清润的,平稳的语调,再一次,在这片被昏黄色光晕笼罩着的,安静的空间里响起时。
温年无比清晰地,亲眼见证了。
那个男人眉心处,那抹刚刚才出现的,浅浅的褶皱,竟然真的……再一次,被他自己的声音,给温柔地,一点一点地,彻底抚平了。
就好像,他的声音,是一只无形的手。
而顾凛川,就是那个需要被这只手,不断安抚的,焦躁的病人。
那一刻。
温年第一次,如此真切地,如此清晰地,感受到。
这个强大到,仿佛无所不能的男人,对他声音的……那种近乎于病态的,无声的,依赖。
这个认知,像一道惊雷,在他的脑海里,轰然炸响。
让他那颗刚刚才稍稍平复了一点点的心,再一次,不受控制地,狠狠地,漏跳了一拍。
他……
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