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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预报说今天有百分之七十的几率下雷阵雨。
宋问本来不想带伞的,他家离学校不远,一路上都有可以避雨的地方,高三生又没了体育课和大课间,出不了教学楼,实在没有用伞的机会,但他妈妈还是特意给他打了电话。
“淋了雨感冒怎么办?我和你爸都不在你身边,生病了又要耽误学习……”
后面的话他没再听了,每天都是大差不差的那一套。十几年人生,宋问已经练就了适时屏蔽废话的功底。
出门的时候太阳很大,晃得有些刺眼,宋问不得不拿手遮了一会儿,才让眼睛逐渐适应这样的阳光。
每天都要走同样的路线,途径同样的店铺,遇到差不多都这个点出门上学上班的路人。宋问觉得自己已经麻木了,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出生,上幼儿园,完成义务教育,考上高中了还得高考,再上个几年大学,然后出来工作,攒钱买房买车,又结婚生子,再把孩子养大,让他继续上幼儿园……
大部分人的人生都是这样,一眼就能望到头,一眼又望不到头。
怎么办呢?如果把这些话拿去问他妈,一定会得到“你好好学习出生头地,就能去过不一样的生活了”这样的回答。
于是他也只能这样麻痹自己。
好好学习,出人头地,去过不一样的生活……可是不一样的生活是什么样的生活呢?他想象不到。
“再给你几天?我已经给你多少天了,你自己数过没有?”
路过的某条小街里,传来一道懒洋洋的声音,听起来年纪不大。宋问偏头看了一眼,三个站着的人正围着一个跪在地上的。
站在中间的是个黄毛,他嘴里叼着根烟,微微偏头,旁边人给他点着了。
他皱着眉吸了一口,两根手指夹着烟,慢慢蹲下,盯着眼前的人,嘴里直溜溜的白烟全吐在了那人的脸上。
“这周……”
刚说了俩字儿,裴青突然偏头,双手撑着地,剧烈地咳嗽声里还伴着干呕。咳得眼睛都有点模糊,他摸索着找了个空地儿,先把手里的烟在地上捻咕捻咕弄灭了。
“咔!”
单因离他很近,愣了半秒后跑过去扶他。
见他哥来了,裴青顺势往旁边一倒,大半个身子都靠着他。
“没事没事,头晕,我缓缓。”他有气无力地摆摆手,“刚那个镜头行吗?”
单因往导演那个方向看,林怀瑾比了个ok,旁边江沂不知道在和她说什么。
“行,”他听见他哥说,“刚才那个镜头特别好。”
其他演员本来都跟着蹲下看他的情况,不知道谁说了句“都别围着了,空气不流涌”,于是大家又都散开了。
化妆师赶过来,手里拿着个小电风扇,边给他吹风边检查妆容,擦了擦他眼角咳出来的泪。
“哇——”风力挺强,吹得裴青舒服地感叹,但马上又有点蔫儿,“一会儿是不是还有个吐烟的镜头,我真不想抽了,哥,难受。”
“不抽了不抽了,我去跟他们说一下。”单因刚想放开怀里的人,就听见江沂的声音,他正往这边过来。
“我刚跟林导说了,到时候你手里夹着就行了。”
“那太好了——”他声音懒懒散散的。
缓了有一会儿,裴青说他可以了,大家又都回到原位,单因走前准备帮他把手上夹着的新烟点上。
“你别烫到我!”
见他哥手里拿着火机,裴青下意识后仰——他单膝跪地不方便后退。
“没事,你离远点儿,烫不到你。”
他面前的单因也单膝跪地,手挡在他的头和烟的中间。
“它待会儿不会烫到我的手指吧。”小孩弱弱地了一句。
“烧得没那么快,”单因帮他点完烟后下意识想揉揉脑袋当作安抚,但想到做了妆造,就拍了拍他的胳膊,“好了,没事儿。”
“X场X镜X次,开始——”
“这周五,同样的时间,我还在这里等你,等不到人,你说……我是去你家呢……还是去学校门口呢?”黄毛慢悠悠地开口。
“别别,白哥……”跪着的那人想去抓他的手,但黄毛马上起身踹开。
“这周五,我一定把钱给你,就周五……”
“滚。”
那人爬起来就赶紧跑了。黄毛啧了一声,转身就打算走,正好和宋问对上了视线。
“看什么看!”他说。
周而复始的生活在这一刻出现了偏差,宋问不想惹麻烦,后退一步,决定绕道去学校。
“咔!”
林怀瑾一喊停,裴青就找地方把烟掐了,并且后退三步跟它保持距离,其他演员见了过去跟他闲聊:“小孩是不能抽烟,你过几年可以再试试。”
“不要不要,”他赶紧摆手,“太难受了,再过几十年我也不试了。”
今天主要拍学校周边的景,下一场离得不远,所以剧组的人都在一块儿往那边走,裴青闲聊几句又跑着去找他哥了。
左乔和单因并行走着,裴青从中间插了过去,抓住他哥的胳膊,他哥低头看了他一眼,没管。
“诶呀!”左乔嫌弃地看了他们一眼,“多大了还挽着走!”
裴青朝她吐舌头,又把头在他哥胳膊上蹭了蹭。
“你别再给宋问的校服蹭脏了,”左乔开玩笑说,“我们好学生的衣服都干干净净的。”
裴青听完又使劲蹭了蹭,不过没等单因说什么,一旁的化妆师先尖叫起来。
“裴青!你不要破坏你的妆造!”
放学铃响,宋问像往常一样收拾好书包准备离开,班主任却去而复返,站在门口敲了敲黑板。
“都安静一下,最后说件事,”班主任神情严肃,“最近学校附近不太平,有社会青年骚扰学生。你们这几天上下学结伴走,注意安全,看见可疑人士不要起冲突,有什么事必须马上告诉学校和家长,听见没有?”
台下拖长了声音说:“听——见——了——”其中小声夹杂着不知道谁的阴阳怪气:“都什~么~年~代~了老师~”
宋问心里咯噔一下,早上那个小黄毛的身影瞬间撞进脑海,他打定主意,晚上继续绕路回家,但不曾想走到一半,天边连续打了两个很大的闪,接着便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雷声大雨点小。
但其实这种天儿还是有点吓人的,因为下了雨,地段有些偏,此时此刻只有宋问一个人走在街上,两边的路灯散着微弱的光,甚至有几个干脆没亮,宋问只能寻找周围居民楼的灯光来安慰自己一切正常。
继续往前走了不到十米,他突然听到一阵微弱的喘息声,宋问以为是流浪猫狗没处躲雨,被冻的,谁知顺着声音一看,竟然是早上那个黄毛。
虽然灯光昏暗,但他的发色实在显眼。黄毛坐在一家关着卷帘门的商店门口,屋檐替他遮了大部分的雨,但很明显身上依旧湿漉漉的,大概在雨里跑了很久。
他的脸上还有些青紫色的淤青,主要集中在左侧的嘴角,一看就是被人打的。衣服上也有些深色的污迹……
不能往下细想了。
这与他无关。
和宋问对上视线后,黄毛迅速扭过了头。两个小弟不在身边,自己孤零零一身伤地在雨里坐着,宋问忽然间又觉得他有些可怜,想了想又摇摇头——被他们威胁交保护费的人岂不是更可怜些?
他恍惚间觉得自己有些同情心泛滥,也不知道是怎么了,非常不像自己平时独来独往事不关己的作风。但宋问还是走了过去,把校服外套脱下来扔在他身上。
——给他外套是看他可怜,扔他身上是替早上那人的浅浅报复。
只是,黄毛又把外套扔回来了,力气用得不大,外套在空中飞了一半的路程,接着就掉在了两人中间的水坑里,沾了大半的泥水。
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宋问被气笑了,气自己莫名其妙,气自己多此一举。他把外套捡起来强行披在了黄毛身上,黄毛非常抗拒。
“你浑身上下都这么脏了,不差这一个脏外套。”宋问说着,不容拒绝地给他裹好,“这家商店的人认识我,你穿完洗好跟老板说一声,给我放这儿就行。”
他说完就转身走了,根本没给黄毛反应时间,等走出去几米远了,背后的人突然喊了一声。
“喂!”他看到黄毛站起来朝他喊,这一声喊得似乎用尽了力气,后面的话声音越来越小,“你能不能……我……”
“什么?”雨滴渐渐变大,咚咚咚地落在伞上,宋问听不清,于是向他走近了几步。
“我说!”黄毛勉强加大声音,“你!”
他又不再说话了,眼看宋问越走越近,黄毛竟然后退了几步,宋问于是更加莫名其妙,两个人就这样站了一会儿,黄毛又慢慢地向他走近。
离近了,他才发现黄毛的个子可以说是很矮,整个人瘦瘦的,锁骨很明显地突出。
宋问想,他要不就是比他还小的小孩,要不就是营养不良。
只见小孩走到了他身前,小声说:“我今晚不能回家,你,你能不能……带我去你家。”
宋问直接后退一步。
“你小弟呢?”
他不想惹麻烦,他早上清清楚楚地看见黄毛和他小弟欺负人的样子。
“呵,这幅样子被他们看见就不是我小弟了,”黄毛有些自嘲地笑笑,不再装得一副可怜样儿,他扯了外套甩在宋问的身上,“爱带不带。”
林导再一次喊“咔”的时候,周围的几个工作人员拿着伞和厚外套围了上去,裴青边说谢谢边打了个喷嚏。
“群里说后勤让酒店准备了姜汤,回去喝点儿。”单因走过来,伸手擦擦裴青脸上的水。
裴青赶紧点头,跟着他往回走。
一天的拍摄全部结束,裴青洗了个澡换回自己的衣服,坐到镜子前等化妆师给他卸妆。他的妆最复杂,青紫色的淤青是画上去的,当初画了很久,他坐得腰酸屁股痛,现在要卸掉了竟然有些舍不得。
太晚了,左乔早早地就回了酒店,单因坐在他旁边边看手机边陪他。
“哥。”裴青喊了他一声。
从镜子里望过去,单因抬起头,神色古怪地看着他。
“这是什么表情?”裴青感觉奇怪。
单因叹了口气,说:“如果你是想谈心的话,今天已经很晚了,我们可以明天再谈。”
“啊?我没想谈啊?”
“那是我想多了,”单因笑道,“你原本想说什么?”
“我忘记了。”
小孩也傻乎乎地朝他笑,这让单因想起第一次见他,也是从化妆间的这面镜子里,已经过去一个星期了。
几个星期前他还在为对手戏演员非科班走后门而头痛,几个星期后他开始头痛于小孩太喜欢拽着他谈心要怎么办了。
以前拍戏的时候,单因根本不会和别的演员有什么私交,大多只是片场闲聊几句,剧播宣发时微博互动几次。偶尔有很合得来的,大概是能称得上朋友的,没事儿也可以聚一聚,但基本没有能这么谈心的。
裴青确实是个例外,他想,大概小孩真的没什么心眼儿,所以他愿意和他多说几句。
“哥!我想起来了!”在单因放空的时候,裴青已经卸好了妆来到他身边,他听见小孩说,“我刚才是想问你要不要吃夜宵!”
“饿了?”
小孩疯狂点头。
“想吃什么?”
“烧烤!”裴青毫不犹豫,说完就打开手机找某个黑黄配色的app,“咱们点外卖,回酒店吃。”
单因看着面前正在专心致志想要吃什么串儿的小孩,再次确认他真的没什么心眼儿。
“走吧,回去的路上慢慢挑慢慢选。”
晚上是一个非常容易释放情绪的时刻,大概黑暗可以给人一种错觉,让人很轻易地就可以放松和吐露心事。
裴青两次和他哥谈心都是在晚上。
第一次是互相问彼此为什么要来演这部戏,但其实他想问的是他哥“有没有谈过恋爱”和“为什么不拍吻戏”,得到的结果是:不是不拍吻戏是没人找他拍。而且裴青不仅没问出来谈没谈过恋爱,还把自己是粉丝的事给爆出去了。头痛。
第二次是问如何理解他人和江予白有没有后悔自己选择的这条路,他哥的回答是理解不等于认同和不后悔。裴青想问的当然是他哥后不后悔,听起来他的答案也是否认的。
这就是他喜欢单因的点。
虽然他哥表面一副淡淡的与世无争的样子,实际很可靠,好像无论遇到什么问题,他都不会特别慌,总能找到解决办法的,所以裴青下意识地就想依赖他、亲近他。
他悄悄扭头看向身边的单因,后者应该没有发现,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
裴青以前喜欢他哥,就觉得他哥如果能多拍戏就好了,多拍喜欢的戏,每天开开心心的,身体健健康康,但随着两个人见了面聊了天之后一切都变了。
他总是想离他哥更近一点,再近一点。他喜欢被他哥抱,喜欢被他哥摸头,他讨厌吻戏是借位的。
关于这种心理到底能不能被算作/爱情,裴青还没想明白,也不太可能摊开了去找他哥谈心。他最终决定先好好拍戏,反正起码现在的他还可以借着江予白的身份和宋问谈恋爱。
他会认真拍戏的。
就算当不了爱人,或者成不了关系很铁的朋友,裴青也希望多年以后,单因想到他这个人,脑子里的反应是——唔,这个小孩虽然是走后门进来的,不过演技不错,态度也很认真,我很开心能和他相识并一起完成了一部优秀的作品。
表面的黄毛:啧,看什么看,爱带不带[白眼]
实际的黄毛:哥我没地儿去了[爆哭]
作者写文的时候突然哼起了:“雨下整夜~我的爱溢出就像雨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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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拍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