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沉璧生平有三愿:
一愿李修白去死;
二愿李修白早死;
三愿李修白死无全尸。
她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为了活命会甘愿假扮李修白遗孀,口口声声唤他夫君。
——
三月三,风渐暖,曲江池畔绮罗繁。
与喧嚣的江畔相反,朱雀大街十里缟素,长平王府白幡如瀑。
风吹帘动,火烛幽微,素纱灯笼影影绰绰映出一个女子持香跪立的背影。
女子无簪无珥,容色出尘,面容却苍白得过分,好似燎炉里纸钱的余烬。
吊唁者来来往往,无不为之哀戚的神色侧目。
更叫人纳罕的是此女所披的孝衣,衣缘未缉边——
有不知情的小娘子眼神掠过那身麻衣,奇道:“此乃斩衰礼,非妻、子不可服。长平王尚未婚娶,也无子嗣,她是何人,竟能为长平王服斩衰?”
“怎的未曾婚娶?”一位年纪稍长的妇人以纨扇掩唇,“这便是长平王那个苦命的遗孀,近日二人的恩爱事迹传得沸沸扬扬,你竟不知?”
“恩爱?这是长平王救回来的那位?”
“正是她。”妇人压低嗓音,“说起来,此女也是个传奇了……”
不久前,幽州节度使徐庭陌起兵叛乱,刺史誓不投敌,以身殉国。
之后,长平王李修白奉敕宣慰,持节北上,未及一旬便达成和谈。
捷报至京,圣人拊掌称善,嘉奖长平王的同时,下令抚恤被斩杀的刺史一家。
可惜藩乱之时叶家死伤殆尽,只剩一女名唤流筝的,因外出侥幸逃过一劫。
圣人的抚恤自然全落到了此女头上,特封其为“靖安乡主”。
然而幽州乃是强藩,徐庭陌与叶氏一族有宿怨,百般阻挠,千般刁难,就是不肯交出叶氏女。
进退维谷之际,监军出了一策,说叶氏女与长平王八字相合,可将她选作孺人,以侧室之名纳入府中。
此计一石二鸟,既彰显朝廷恩德,又叫徐庭陌无话可说。
徐庭陌审时度势,这才将叶氏女交出来,至此,长平王与叶氏女也成就了一番姻缘。
妇人话毕,小娘子唏嘘不已:“一位是忠臣之后,一位是天潢贵胄,两位也算般配了!”
“是啊,听闻长平王对叶氏女也颇多爱怜,可惜……”妇人叹了口气。
小娘子乍然想起来今日是来吊唁的,心头一紧:“可惜什么?”
“天不遂人愿!长平王班师回朝,行至燕山之时忽遇雪崩,一行人不幸失足坠崖。长平王尸骨无存,叶氏女被雪埋数日,找到时已奄奄一息。”
“雪崩?”小娘子掩口惊呼。
妇人亦垂首长叹:“然老身另闻一桩隐情,娘子切莫外传——”
小娘子急不可耐,妇人压低扇子:“你可知河朔三镇?要我说啊,这幽州虽厉害,却远不及隔壁魏博强盛。俗话说‘长安天子,魏府牙军’,魏博藩镇坐拥天雄军十万,割据一方,比咱们的神策军还要厉害。此次幽州起兵听说其实是替魏博打头阵,谁知反被宣慰,魏博十分不悦。”
“因此,也有人猜这雪崩是魏博派人做的,据说有个弥留之际的神策军将士曾亲眼看见燕山之巅站着一个戴半幅银甲面具的女子……”
小娘子遽然倾身:“莫非是传说中的那位魏博节度使之女,把持旌节两载的永安郡主萧沉璧?”
“正是她!”妇人道,“自打燕山雪崩之后,这萧沉璧也销声匿迹,魏博对外宣称她是突然重病,闭门休养。可……天下岂有这般巧事?我看八成是她亲赴燕山设伏,然而雪崩失控,自己也坠崖重伤了。”
“定是如此!长平王坏了魏博的大计,她必是在挟怨报复!”
“话虽如此,却无实据,何况魏博乃河朔三镇之首,老王妃纵然再悲痛,也不好公然归咎,只能暗地里多加查探。”
“哼,还有什么可查的!听闻这劳什子郡主形如恶鬼,心如蛇蝎,所以才常年以甲遮面。即便不是她做的,她作恶多端,重病也是报应!”
小娘子响亮地啐了一口,啐完还不忘向素衣跪灵的萧沉璧投去怜爱的目光。
说一千,道一万,最可怜的还是这位未亡人……
被这过分怜爱目光盯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的萧沉璧恍然回过神来,这小娘子咒骂的那个“形如恶鬼,心如蛇蝎”的恶女似乎……也是她本人?
原来,她在长安的名声竟如此差么?
难怪当时在崖底被找到时,那些人并未怀疑她就是萧沉璧。
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萧沉璧并不在意。
毕竟,这小娘子前半句有失偏颇,后半句倒还是挺贴切的,她的确不是什么好人。
一切也大体如这两人所言,幽州叛乱确有她一分力,她也的确是想亲手狙杀长平王以泄愤。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她还没来得及动手就遇上雪崩一起被埋了。
她也很无辜啊……
醒来时,一片死寂。萧沉璧扒开雪层,只发现了一具披着狐裘的冻僵女尸,正是那位叶氏女。
她果断扒下叶氏的狐裘裹在自己身上,走出几步后,良心未泯,又折返用雪给这个苦命女做了一个坟,免得她曝尸荒野。
再之后,她裹着披风艰难地往外走,走了三天三夜,饥寒交迫,手足皲裂,没走出燕山,反倒撞上了一大批长安来的神策军,径直晕倒在这群人面前。
彼时,她神智昏瞀,然残念未绝,灵机一动假借了叶氏女的身份。
也许是苍天有眼,因为披着叶氏女的衣服,竟暂时蒙混了过去,为了养伤,她也顺势留在了神策军军营。
唯一的纰漏是——她本想等养好腿伤后偷溜走,不料腿伤反复,高热不退,昏昧之际人竟被神策军抬回了长安,送进了长平王府里医治。
这真是羊入虎口,自寻死路!
幸好萧沉璧一向能屈能伸,前一刻还恨不得李修白去死,后一刻又能声泪俱下地为李修白哭丧。
哭得那叫一个惨,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哭着哭着她顺便把旁观来的叶氏女与长平王的故事渲染得更感人了些,什么替她枉死的父母收敛尸骨,下令斩杀她那些仇家,甚至替她挡了冷箭啦……
总之,因为她装得太像,现在全长安都传遍她和李修白那些感天动地的事迹了。
更出乎意料的是,流言三人成虎,传到了圣人耳朵里,竟变成她伤心欲绝,数度寻死了!
圣人也颇有成人之美之心,恩准她殉葬。
……着实演过了头。
骑虎难下,萧沉璧谎称自己有了李修白的遗腹子这才逃过一劫。
至于怎么造出有孕的滑脉,她则是套用了父亲小妾假孕的阴招——
用臂钏勒紧手臂寸口脉上游,血流便会变得急促,脉象也会变成滑脉。
但这种方法瞒得过一时,瞒不过一世。
萧沉璧琢磨着得尽早脱身才是,于是这几日暗中联络魏博在长安的进奏院,准备来个金蝉脱壳。
算算时间,进奏院的人也该来吊唁了。
——
正想着,魏博进奏院的名刺递进来了。
两家有宿怨,晾了来人一会儿后,老王妃依旧称病未见,但命典事娘子引客入了灵堂。
只是,这来人着实出乎萧沉璧意料。
服紫佩金,高鼻深目,并不是从前萧沉璧指派的那位进奏官,而是她在魏博时的心腹——康苏勒。
康是粟特大姓,多年前粟特灭国,昭武九姓流散,一部分王族北徙河朔,康苏勒的父亲就是之一,还凭骁勇善战成了她父亲麾下的一员镇将。
至于康苏勒本人,自幼与萧沉璧相识相知。
萧沉璧掌权后,康苏勒也成了她的心腹——兼未婚夫。
毕竟,她若外嫁,必失权柄,招赘入幕方为上策。可她压根无心情爱,遍观河朔子弟,更没有入得了眼的,康苏勒同她青梅竹马,勉强算合适。
只是还没下聘,她便出了事。
萧沉璧凭借从前的默契掩袖清咳,示意康苏勒进行下一步。
康苏勒会意,焚香奠酒后将视线移到萧沉璧身上,道:“这位便是叶夫人吧,夫人面白如纸,咳带痰音,恐是寒邪入腑。某副使精于岐黄,若不嫌冒犯,可替夫人诊治一番。”
典事娘子立时截话:“夫人玉体自有尚药局供奉调理,不劳尊使。”
萧沉璧见势不好,又扶着头假装不适,娇喘微微,云鬓斜坠。
“夫人!”典事娘子眼见她快晕倒,赶紧让进奏院的人替萧沉璧诊治。
稍后,萧沉璧又以胸痹气短为由屏退左右。
青烟缭绕的灵幡后,她总算和魏博的人接上了头。
——
康苏勒叉手深揖:“郡主流落长安数日,玉体可还安康?”
萧沉璧一改哀容,快步将他扶起:“你我之间哪里还用这般虚礼。我一切安好,不过,你何故来此?”
康苏勒上下打量萧沉璧:“郡主当日坠崖可曾伤及筋骨?冰雪……”
“停。”萧沉璧截断话头,“眼下不是说闲话的时候。你还不知道我的手段?你来得正好,我虽暂时无虞,但此地不宜久留,魏博离了我又恐生变,你想办法尽快护送我回去。”
康苏勒忽然一声不吭。
萧沉璧眼底笑意渐渐收敛:“怎么,魏博出事了?”
“……是。”康苏勒坦诚道。
萧沉璧也不是全无预料:“阿弟年少,阿娘柔弱,离了我确实难以掌控大权。是谁胆敢作乱?”
“都知兵马使萧衡,您的叔父。燕山雪崩后郡主您销声匿迹,少主又尚未亲政,于是都知迅速接管军镇,代掌节帅之位。”
“原来是这个老东西!”萧沉璧眯眼,“老而不死是为贼。我当初还是心太软了,就不该只剁了他一只手,该把他手脚俱砍断做成人彘丢到荒原上喂狗!”
如此姣好的一张脸说出如此恶毒的话,艳极怖极,愈发摄人心魄。
康苏勒一时怔忡。
“不过——”萧沉璧接着又道,“叔父有小才而无大谋,只要我安然现身,谎言便不攻自破。正好,你如今是进奏官,将我运出去也不是什么难事。”
康苏勒喉结滚动:“卑职……恐难从命。”
“这有何难?进奏院虽在长安,却是藩镇属地,便是皇帝老儿也不敢强闯,你将我藏进去,再伪装个使官的身份,一切还不是轻而易举?”
“卑职并非办不到,是不能办。”康苏勒缓缓抬眸,眼眸锐利,“都知下令让我看管好您,不许您回藩,若郡主强返……老节帅夫人和少主恐有池鱼之殃。”
萧沉璧捻着香灰的指尖一顿,旋即后退,目光警惕:“康苏勒,你叛了我?”
康苏勒艰难吐出一个字:“……是。”
难怪,进奏院的院使换了人。
“为何?”萧沉璧面无表情,“是我给你的军衔不够高,赏你的财宝不够多,还是,你不愿入赘魏博?”
“都不是。”康苏勒摇头,“是父亲。父亲已投都知麾下,父命难违,我只能听令。”
萧沉璧才不信什么父命,眼尾一挑,直接把人看穿:“和我就不必矫饰了,说罢,叔父许了你们什么承诺?事成之后帮粟特复国,帮你们父子登上王位?”
康苏勒默然,便是承认了。
呵,什么青梅竹马,什么心腹侍从,都抵不住权势的诱惑。
萧沉璧忽然笑了:“原来如此,可你怎知我不会帮你?而且,就凭叔父的庸才,你真以为他帮得了你?”
康苏勒惨然一笑:“都知大人不一定会,但郡主您一定不会。您是有野心,意图一统天下的人。您对我的确仁至义尽,可在您手下,我们粟特人永远复不了国!”
萧沉璧并不反驳,的确,她绝不能容忍卧榻之侧有任何威胁。
既如此,他们之间再无转圜余地。
萧沉璧不再费口舌之劳,那张美貌的脸冷若冰霜:“事已至此,我再无筹码。但叔父没杀我,反倒拿母亲和阿弟性命威胁我,想必是我还有用处吧?”
“郡主果然聪慧。”康苏勒缓缓道,“都知说郡主既已经成功假扮了叶氏女,不如将计就计,长平王侧妃的身份可比进奏院探听消息便利许多。”
“更重要的是,今上无嗣,欲择宗室近支承祧。长平王是圣人亲侄,人虽死了,遗腹子却是天家至亲,比其他支系更甚。咱们魏博兵强马壮,缺的恰是一个名号,将来举事之时若是打着扶立此子的名号便能名正言顺,一呼百应!彼时郡主进位太后,坐享一世荣华,岂不双全?”
“哼,太后!”萧沉璧眼神微眯,“我是谎称怀了长平王遗腹子,实则尚未见过他真容。这假胎现下不足一月,尚可蒙混,再过几月可如何瞒得过尚药局?”
“此事都知也替您想好了。”康苏勒不敢看萧沉璧的眼,“都知说您大可挑几个男子养在外宅,将假孕之事弄假成真。”
“叔父想得倒是周全。”萧沉璧目露讽刺,“怎么,你来长安就是为了这事?”
康苏勒无言以对。
不错,接替进奏官确是他主动提出来的。
既已挑破,他目光灼灼:“都知允诺过我,事成之后绝不动你分毫,到时,粟特也可复国,我会以七宝车迎你为后!地位一样尊崇,身份一样高贵,你不会受半分委屈!”
萧沉璧沉默,半晌低笑出声。
既笑自己眼拙,错把顽石当璞玉;更笑康苏勒痴心妄想,完全不懂她秉性。
她一把捏住康苏勒下颌,语气恶劣:“即便我要与人同房,你凭什么以为那人会是你?你的样貌,学识,家世,哪点配得上我?从前不过是无人可选,如今你还在自作多情?更何况你最清楚,我生平最恨背叛,上一个这么做的人刚被挫骨扬灰,你安敢再出此言?”
康苏勒脸色瞬间又红又白,许久,他平复下来,语调渐冷:“这么说,郡主是不遵从都知的命令,也不顾及远在魏博的节帅夫人和少主性命了?”
“倒也不是。”
萧沉璧忽又松手,细细擦拭抚触过他下颌的指尖,嫣然一笑。
“我只是看不上你罢了。你若能帮我另寻其他男子,我乐得一试。当然,我也不像叔父一样什么阿猫阿狗、脏的臭的都能看上,我还有一个条件——”
“此人须身长八尺,面如冠玉,貌比潘安,才过宋玉。”
“你先物色到合适的人,咱们……再说大业的事。”
开文喽,感谢久等[害羞]1.背景:参考中晚唐,安史之乱后藩镇割据,对峙长安,魏博是最强的藩镇,基本是国中之国。2.进奏院:相当于现在的驻京办,但权力和独立性更大。3.神策军:中央禁军主力;4.节帅:节度使尊称;后续涉及历史的方面我会穿插着再补充,不用担心背景复杂;5.主角人设:相爱相杀,野心勃勃。吃这口的朋友们希望喜欢,下面还有,段评也打开啦,21点前日更,爱你们[害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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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扮遗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