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5」
翌日上午,盛夏明媚的阳光笼罩着锦园。
这座位于富人区的独栋豪宅,绿草茵茵,喷泉汩汩。高大典雅的欧式建筑,在蓝天白云的衬托下,宛若童话故事里的城堡。
四楼的私人医疗室,闻砚礼刚做完今日检查。
在护士的注视下,他绷着脸,吃下一种又一种药——
这些价格昂贵的药物,治不了他的病,只能延缓病情,让他腐朽得慢些。
“闻先生,还请您保持乐观的心态,不要抵触吃药。虽然您的病症目前尚无治愈的办法,但……”
护士小心翼翼措辞:“医学一直在进步,也许有一天就能寻到彻底根治的技术和药物。”
闻砚礼面无表情地吞下上午的最后一粒药。
从他确诊之后,这样的话他从不同人的嘴里听了无数遍。
不可否认,医学的确在进步。
但他身体衰败的速度,能否坚持到新技术的那一天?
如若不能,一个瘫痪在轮椅之上,不能言语、不能行动、甚至连面部表情都无法控制,只有两只眼珠能动的残败躯壳,还有什么存世的意义?
“小李,你先下去。”
一个黑色衬衫的男人走上前,朝护士使了个眼色。
“是,翟秘书。”护士讪讪应着,忙端着水杯和医药箱离开。
黑衬衫男人,也就是闻砚礼的私人秘书翟明,躬身道:“闻总,陈秘已经将昨天的会议记录报告交上来了,还有市场部下个季度的策划选题也送到了您的书房。”
工作让闻砚礼的思绪从无法遏止的病情暂时抽离,那张绷着的脸庞也稍缓:“嗯,我现在去处理。”
他从沙发起身,高大的身形有些摇晃。
不过刹那。
快得像是翟秘书的错觉,他搀扶的手也没来及伸出——
还好没伸。
如果伸了,反倒碍眼。
等翟秘书再次抬眼,那道颀长的身影已然大步朝外走去。
背影挺拔,肩宽腿长,宛若一棵屹立不倒的白杨。
如果不是知道他生病的话……
翟秘书垂眼,及时敛起眼底的遗憾与唏嘘——
这也是令闻总反感的。
闻砚礼坐电梯到了二楼。
才到书房坐下,管家领着个保姆进来。
“先生,这是负责打扫翠湖公寓的保姆。”
管家简单介绍了一句,又朝那保姆点点头。
“先生中午好。”
保姆打了声招呼,又掏出一张纸条,双手递上:“这是昨晚住在翠湖的客人留下的。”
闻砚礼翻看文件的手一顿。
他掀起眼皮,视线落在那张淡黄色的便签条上两秒,才接过。
保姆完成任务般松口气:“那个客人很整洁利落,我去的时候,她已经打扫一遍了。要不是看到洗衣机旁放着换下来的枕头被套,我还以为昨晚没人住呢。”
想到昨夜短暂相处中,那女孩的谨慎与分寸,闻砚礼也不觉奇怪。
低头再看那张便签,上面是简单两行——
「闻先生:
谢谢你的好心收留,好人有好报。我老家有个寺庙特别灵,等我下次去,一定给你祈福:)」
字不算好看,但一笔一划,十分工整。
似乎能透过这两行字,想象她坐在桌前,握着笔一脸专注的模样。
寺庙祈福?
闻砚礼的薄唇扯了下,似带轻嘲。
再次抬头,冷白脸庞又恢复一贯的平静:“你们下去吧。”
管家和保姆很快离开书房。
翟秘书见领导没有其他吩咐,也静静退下。
书房里一时静了下来,唯有明净的落地窗外,浓绿如盖的梧桐树随风轻曳,沙沙作响。
闻砚礼正要将那张便签丢进废纸篓,恰好一道明媚的夏日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不偏不倚打在留言末尾那个简笔微笑上。
鬼使神差的,他的脑海中浮现孟璃的脸。
白皙的、尖尖的。
长相算不上美女,顶多被夸一句淡雅气质。
但她有一双感性的、黑亮的眼。
尖尖的眼角,圆圆的眼眶,眼尾又微微往下垂一点弧度。
每当抬眼看人,下垂的弧度随着她双眼皮的褶皱徐徐舒展,仿若蝴蝶张开了灵动的蝶翼。
拢共也就见了两面,相处时间不足一小时,想起她的模样,只有悲伤、沉郁、凝重、惶恐和紧张。
至于笑起来的样子……
指尖不自觉遮住了那个简笔微笑,光亮随之便落在了他的指甲盖上。
闻砚礼盯着那一缕光亮。
良久,他拉开书桌抽屉,将便签条放了进去。
***
沪城到襄城高铁六小时,火车要十五个小时。
对于无业的孟璃来说,金钱就是时间,她选了票价更便宜的火车硬座。
十五个小时硬座下来,屁股都麻了。
她忍着揉屁股的冲动,走出了熙熙攘攘的襄城火车站。
一出门,就有一堆司机操着襄城方言拉客。
孟璃在出站口张望了一圈,很快锁定了许萌萌的圆脸:“萌萌,这里!”
“让你等久了吧?”
孟璃拉着行李箱走了过去,愧疚解释:“火车经过安徽那边下了雨,晚点了二十分钟。”
“还好啦,也没等多久。”
许萌萌抬手去提孟璃的行李箱。
孟璃拦住:“不用,我自己来就行,这箱子还蛮重的。”
“那你背包给我吧,我帮你背。”
也不等孟璃拒绝,许萌萌直接上手去薅。
盛情难却,孟璃只好将双肩背包给她,两人边说话边往停车场走去。
如果说乔诗蕴是孟璃小学初中最好的朋友,那么许萌萌就是她从高中至今的最好朋友。
和孟璃高中毕业,直接偷了录取通知书和家里的三千块钱跑去沪城读书相比,许萌萌是备受宠爱的独生女,高考结束后,便听家人的建议,选了襄城本地的师范大学。毕业之后,又进了市级高中当老师,捧上了铁饭碗。
同为24岁,孟璃没车没房没工作,许萌萌车房双全,还即将收获一段“门当户对”的恋情——
“那男生是我妈单位的阿姨介绍的,说是在法院工作,也是有编制的,比我大三岁,家里有车有房,情况和我差不多。”
“我和他见过两次,感觉人还行,先处处看吧。处不来也没关系,反正我才24,还能再挑两年。”
许萌萌手握着方向盘,聊完自己的近况,偏头看了眼副驾的好友:“你呢?之后有什么打算?”
孟璃坐了那么久的火车,这会儿其实累到不太想说话。
但还是打起精神:“我可能要在你那暂住几天……不会太久,我明天就开始找房,找到了就搬出去……”
“哎呀,你说这种话干什么。反正我家次卧也空着,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许萌萌说着,放低了语气,半试探的问:“你这次回来真不算回家看看吗?你爸妈那边知道你回来了吗?”
“回去做什么,被他们指着鼻子骂么。”
孟璃枕着车座,半阖眼皮:“我爸还是那个死德行,至于我妈……她有新家庭了,日子过得挺好,我也没必要再去打扰。”
许萌萌和孟璃认识多年,也知道她家里的情况。
这会儿提起原生家庭,无从安慰,只得叹了口气。
久别重逢,两人有一肚子话想聊,但一个坐了一天火车疲惫不堪,一个明早还得带早读,所以一回到家,就各自洗漱,先行睡觉。
第二天,许萌萌下了班,孟璃找了一天的房子,两人在市高中旁的烤鱼店汇合。
烤鱼火锅热气腾腾,两人对坐着,你来我往聊得不亦乐乎。
聊到租房,孟璃道:“我今天看了三套房,有套六楼的老小区还不错,一室一厅,重点是便宜,才八百。”
许萌萌皱眉:“可是六楼也太高了,你每天爬上爬下多累啊。”
孟璃摊手:“这个价格还要什么自行车,就当锻炼身体,还省了健身房的钱。”
许萌萌欲言又止,孟璃那边已经跳过租房,聊起找工作。
“襄城的工资也太低了,大部分还是单休……服了,单休这股妖风到底是从哪里刮起来的?”
“没办法,襄城这是没有北上广的命,得了北上广的病。”
这次换许萌萌摊手:“别说企业里的打工人,我们当老师的也一堆破事,烦都烦死了。”
学生时期的聚会,大家都凑在一起聊美食、娱乐和梦想。
成年后的再聚,倒成了互吐苦水的牢骚大会。
夜幕降临,夏风拂面,孟璃望着襄城的夜景,漆黑眼中泛起一丝迷惘。
多年前,她几乎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头也不回的逃离这座城市。
多年后,她回来了,但这座城市会是她的归宿么?
“小璃,在发什么呆呢?”
许萌萌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孟璃怔怔回过神,“没什么。”
稍顿,她忽然道:“改日有空,咱们一起去趟圆音寺吧。”
许萌萌想去,但一直腾不出时间。
于是改日改日再改日,一晃眼过了半个月,孟璃自己去了。
彼时她已经搬进了那个六楼的老破小,搬家、打扫、购置生活用品——
这事不但消耗精力,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掏空了她本就不多的家当。
可那一封封投出去的简历要不是石沉大海,要不然就是条件不符,人家不满意她,她也不满意人家。
就业大环境实在太差,差到她都怀疑自己当年拼死拼活考大学,赚得还不如摇奶茶,到底是图什么?
于是又一次被发了“回去等消息卡”,孟璃转头就坐上3路公交车,直奔圆音寺。
人在不顺的时候,就会变得迷信。
月老殿前,孟璃瞅都不瞅。
财神殿前,她长跪不起。
“财神老爷,求你快让我找到一份称心的工作吧,或者让我没有副作用中一百万大奖也行啊!”
砰砰砰连磕了三个头,又上了三炷香,临到投香油钱时,孟璃迟疑地搓了搓手。
“我现在经济困难,香油钱先赊着,等您实现了我的愿望,我再来还愿,给您老添笔大的!”
孟璃默默在心里和财神解释,她可不是小气,实在是太拮据。
离开财神殿,她又去其他殿宇拜了拜。
大概每个寺庙都有一棵挂满祈福条的参天大树,圆音寺也不例外。
古朴轩敞的大雄宝殿后,便是一棵红绸飘飘的银杏树。
每到深秋时节,银杏染黄,映着蓝天,细细密密,流光碎金,当真是如梦似幻,美不胜收。
这会儿盛夏,绿意葱葱,也别有一番清新幽静。
许是因为圆音寺的红绸会由庙里的师父开了光,再挂上树,步骤繁琐,所以请一条祈福条要一百块。
过去二十多年,孟璃来过圆音寺数十次,这次却是她第一次花钱请祈福条。
还不是为她自己,而是为了个只有两面之缘的陌生男人。
一百块,肉疼。
她只能安慰自己,就当抵了那夜的住宿费。
“将你要许的愿望,写在丝带上,写好了放在右手边的匣子就行。”
卖祈福条的和尚道:“晚些我们会统一拿去诵经开光,再挂上树。”
“好。”
孟璃接过那条祈福带,执笔坐在圆桌前,托腮静思。
像他那样的有钱人,没必要再祝他暴富发财。
那么就——
「祝闻砚礼,身体健康,万事顺心,岁岁长宁。」
-
离开圆音寺时是下午五点,孟璃还在3路公交车上看了一场盛夏傍晚的火烧云。
等她在路边小摊打包了一份热干面,提溜着回家时,天已经暗了大半。
晚风吹去夏日的燥热,也送来了小区绿化带里一声微弱的猫叫。
“喵……喵……”
丝丝缕缕如勾子,勾住孟璃的心,也勾住她的脚步。
到底做不到无动于衷,她循声找了过去,只见乱糟糟的草丛里,蜷缩着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猫崽。
小三花,品相不算好。
瞧着刚出生没多久,毛都麯成一团,眼睛也被血污般的粘液糊住,无法睁开。
不知道是被人遗弃,还是被野猫妈妈遗弃,总之叫声孱弱,仿佛只要孟璃离开不管,它今夜就会断气。
孟璃蹲下身,看了看。
小猫似乎知道有人来了,叫声更加可怜:“喵。”
孟璃:“……我救不了你,我没钱。”
小猫:“喵呜。”
孟璃:“你喵呜也没用,我现在工作都没找到,口袋里就剩半个月的伙食费了。”
小猫:“喵,喵……”
孟璃:“……”
懊恼的咬咬牙:“算了!”
还是做不到置之不理。
毕竟那可是小猫啊!
夜幕降临,夏天的风懒懒地吹过浅白色的亚麻纱帘。
孟璃盘腿坐在她那个月租800块的老破小里,动作笨拙地给小猫喂奶。
“我虽然捡了你,但我不会养你的。”
孟璃低低道,“明天我就给你物色主人。”
含着针管吧唧嘬奶的小猫崽听到这话,弱弱的喵呜一声。
“你喵也没用,我连自己都快养不起了,哪还有钱养你。”
她小心翼翼的将针管再次放入小猫嘴里,嗓音却是不自觉放软,“不过你放心,我会给你找户好人家的,保管比跟着我强。”
这个时候的孟璃还没意识到,给猫猫找个靠谱的领养者,难度简直不亚于找工作。
眨眼一周过去,仍旧找不到工作的孟璃盘腿坐在地毯上,从旧衣服堆出的猫窝里捧起已经睁开眼睛的小奶猫——热干面。
“你品相不好,没人要。”
孟璃长叹一口气:“我不是应届生,还是婚龄女性,也没人要。”
热干面睁着清澈明亮的圆眼睛:“喵~”
“算了。”
孟璃扯唇苦笑:“实在不行,明天我去摇奶茶养你好了。”
小猫不知道人类疾苦,只知道喵喵喵喵。
就在一人一猫相对发呆时,门口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孟璃怔了怔,一脸疑惑的走到门边:“谁啊?”
门外敲门声却静了下来。
孟璃皱眉,打开猫眼。
与此同时,门板外传来男人低沉平静的嗓音:“是我,闻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