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莱和罗西的交谈十分顺利,大约人类在脱离青春期后脾气都会变得稳定,而几十年的记忆冲淡了亲人失踪时的悲愤,罗西如今像一汪平静的湖水,风只会在表面吹起一阵涟漪,并不会影响到更深之处。
当知道柯莱的身份,罗西也只是很轻地笑了一声:“你现在很像一个人类。”
“这就是个用习惯的皮囊而已。”柯莱耸肩道。
她们来到室外,罗西点了一支烟,光照比屋内明亮许多,柯莱发现她的皮肤带有一点古铜色,不像谭雅那么苍白,她的脊背十分挺拔,袖口处的皮肤隐约露出刺青的痕迹。
罗西转过头,祖母绿的眸子里清楚地映出柯莱的身影,“怎么,我身上有哪里奇怪的吗?”
“你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人都是善于改变的物种。”
罗西抖了抖烟灰,一根毒藤正偷偷摸摸地接近,顶端的花苞张开,像极了张大嘴准备伏击猎物的野兽。
恰巧烟灰落到了花蕊中,毒藤顿时咳嗽似的颤抖起来,她仿佛没察觉,继续用玩笑般的口吻说:“说不定下次再见时,我已经是躺在地下的白骨了。”
柯莱沉默一会儿,另找了一个话题:“这些年过得怎么样?没有遇到奇怪的事吗?”
“奇怪的事,你指什么?老实说我遇到的最奇怪的,还是发现一起打工的同事是个恶魔。”
罗西语气轻松,似乎未曾怀疑什么,她这样毫不掩饰地出现在利博安,说明此前洛伦·维兰没有明目张胆地对她动手,或许炼化一个零感人类没有太大价值。
“这些年除了上学工作,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如果过得好与坏能用钱衡量,那么我应该算是成功的,进入勒伦斯文理学院,继承谭雅的财产,成为合伙人,除了婚姻不尽如人意,其他的都还不错。”
柯莱看到她手上并没有戒指,勒伦斯的人类喜欢用戒指证明自己的归属,他们骄傲于这种建立在他人身上的安全感。
“你没有伴侣,或者孩子?”柯莱问,罗西毕竟带着隆威尔家族的血脉,如果她生出了一个巫师,那极可能被洛伦·维兰盯上。
“工作繁忙,我这样的人顾不上家庭,养育后代就更不用说了,万一养出个混蛋小崽子纯粹是给自己找麻烦。”罗西吐出一口烟,“怎么,你对我的私生活有兴趣?”
“随便问问而已。”
“是吗,”罗西眯起眼睛,“我怎么感觉你在瞒着什么?”
话题始终没有继续下去,一丝雨滴飘进了罗西的领口,她摸了摸脖子,抬头看向天空。
原本晴朗的天空不知不觉间乌云密布,昏沉黑暗的一片压下来,犹如正在塌陷,而透过浓厚乌云的间隙,更高处的深空竟泛着紫色,酝酿着雷暴。
“奇怪了,天气预报没说今天有雨。”罗西咕哝一声。
莱斯利快步向她们走来,说葬礼要开始了,他步伐加快时,那不和谐的姿势就变得更明显。
客厅被整理干净,整齐摆放了几排椅子,客人们陆续坐了下来,由于天黑得太快,室内在很短时间内浸入了黑夜,桌上的烛台起不了太多作用,人们打开了电灯。
亚尔曼的妻子艾玛已经缓过来了,当她再次注意柯莱,或许是已从亚尔曼口中得知了柯莱的身份,她双眼瞬间亮了起来,好像有无止境的问题想与柯莱交流。
艾玛兴奋地朝柯莱挥手,示意她们可以坐到一起。
然而这不是个聊天的好时机,柯莱对成为人类的研究对象毫无兴趣,她假装没看到,随着莱斯利·卢金坐到了另一侧。
“感谢各位来到来到塞拉·杨的故居,这是我第一次在葬礼上致辞,”杨塞拉的律师说,“我想了很久开场白,要如何讲述一个我们认识时惊心动魄的故事,就像许多人假想的那样,一位罕见的——很可能是有史以来第一个沃索克赏金猎人,和知晓他诸多秘密的律师的故事。但现实大概要让大家失望了,塞拉只是在普通的一天,用电话联系到我们的律所,要求律所提供一个沃索克律师,人生就是充满这么多平淡的巧合。我与塞拉平时只通过加密信件联系,为此我除了法律书籍,读过最多的就是这本用来解密的《小约翰·佛里奇的两次死亡冒险和黄蜂人》。”
女律师拿起一本已经纸张发黄并施了几次修补咒的小册子,原本的低声抽泣顿时停住了,葬礼主持者并不想带领众人进入悲惨情绪模式,杨塞拉也不会希望人们在自己的棺材旁哭哭啼啼。
柯莱觉得这个名字十分熟悉,她仔细回忆着过去不连续的片段,忽然想起在那个被病毒毁灭的世界19γ27φ,佛罗里德·拉伯雷向她推销过自己的剧本,过长且没有逻辑的标题让她留下了些印象。
“这是谁写的?”柯莱问莱斯利。
“佛洛丽德·拉伯雷,那个有名的剧作家。”莱斯利压低声音,“这是她销量最差的一部,说实话我完全不明白里面说的什么。”
喜欢这部的观众其实不少,特别是剧评家和电影节评委,但在电影发行后被《世界面面观》的知名专栏作者狄厄·马内加言辞犀利地大肆批判,极大影响了观众的观感。
律师继续道:“你们很可能会以为我最常读与塞拉相关的是他的自传,但我赶在葬礼前才开始恶补,我想知道他是怎么描述我的,方便在葬礼致辞中引用,结果书里压根没提到半个字,不过这也正是他的作风,塞拉喜欢在人群面前保持神秘感,那么我也不再占用时间,让更重要的人致悼词,有请罗西·布莱特。”
随着一道惊雷,大雨倾盆而下,雨水击落在窗棂和玻璃上,发出急促的哒哒声,罗西缓缓上前,闪电惨白的光骤然穿过落地窗,映照在她的侧脸。
“我参加过三次葬礼,第一次是我的亲生母亲,第二次是姨妈谭雅,第三次就是今天,我的养父塞拉·杨,他是我最后的家人,我们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从高中到大学毕业前。塞拉是个坚持自我的人,我的家族有一句话叫‘布莱特家族言出必行’,在这方面他比我更像一位布莱特。塞拉不喜欢透露自己的想法,即使对着家人也不会暴露自己脆弱的一面,但他也是坚不可摧的墙壁、永远的倚靠,在我最艰难的时候,他从不会安慰一切都会变好、明天会更好,而是真诚地告诉我,我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他会永远支持……”
又是一道闪电划过天际,室内似乎电流不稳,电灯同时闪烁不已。
罗西注视着窗外,眼神发直,仿佛被外面的什么吸引住,直到轰鸣的雷声将她思绪拉回。
悼词结束后,几个矮人抬着棺材,顶着暴雨,艰难地走向别墅院子里的石碑。
花园在雨幕中十分阴森,四周水杉如同一个个肢体纤长的黑色巨人,沉默又热情地注视着此处发生的一切。
矮人们念起咒语,土地陷落,露出了原先就掘好的深坑,他们将棺材小心翼翼地放入深坑中。
人们打着雨伞围着坟墓而站,大雨成了情绪的催化剂,又如自然的呜咽共鸣,柯莱无意中瞥到莱斯利眼睛有些发红,他很快侧过身去,挡住了自己的表情,莱斯利接过铲子,将泥土铲向棺材。
相比之下,罗西就冷漠得多,她自打念完悼词后便魂不守舍,此时僵硬地站在草坪上,仰头看向灰蒙蒙的天际。
泥土完全掩盖了棺材,草地在咒语的催动下恢复如初,藤蔓也缠绕而上,裹住墓碑的底部。
客人们逐渐回到别墅中,罗西还没有走,她拿开了伞,死死盯着云层,又抹去脸上的雨水,像是要从那朦胧的缝隙中瞧出什么。
“你到底在看什么?”柯莱跟着转移视线,只看到翻滚的铅灰色云层,潮湿的空气和连绵不断的雨水让她心生烦躁,“从先前你就不太对劲。”
罗西摇摇头,转身朝屋里走,“没什么。”
暴雨来得急,散得也快,人们烘干衣物正要离开杨塞拉的宅邸时,雨已经停了,乌云微微散去,阳光云层孔隙中穿透而下,形成巨大的光柱。
罗西在柯莱离开前拉住了她。
“我可能出现了幻觉,或者是海市蜃楼,都说不准,”她轻声道,“在致辞的时候,我看到云层上有城市,倒过来的城市……还有传送塔……”
柯莱顺势朝窗外望去,云已经稀薄了许多,露出大片湛蓝色的天宇,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你确定看到了?”
“我不知道,只有那一瞬间。”罗西捂住额头,“可能是我太累了。”
“别多想,好好睡一觉,”莱斯利以为她因为葬礼而情绪低落,“现在你最好不要一个人待着,今晚跟我们住市区吗?”
罗西婉拒了这个提议:“这里还放了一些我的东西,我得把它们整理出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8章 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