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的空气仿佛凝滞了,灰尘在昏黄的光柱里缓慢浮沉,像无数细小的、窥探的眼睛。我站在那个敞开的橡木箱前,杂物凌乱地摊在地板上,像一堆被遗弃的、沉默的证物。林岳留下的信息——“L.W”,老轴承厂,不止一个人,幽绿的光——像一把把淬毒的钩子,将我意识深处那片黑暗水域搅得浊浪滔天。
我不再是为了编织谎言而来。我要找到真相,哪怕那真相会把我撕碎。
我的目光扫过那些杂物,掠过枯枝和图钉,最终落在那团干硬的黑乎乎的东西上。之前触碰它,只感觉到潮湿和黑暗。现在,带着明确的目的——老轴承厂,铁锈,化学品——我再次把它捡了起来。
触感粗糙,坚硬,像泥土和某种纤维的混合物。我闭眼,努力将意念集中在“工厂”、“夜晚”、“气味”上。
起初仍是模糊的黑暗和潮湿感。但当我反复默念“轴承厂”、“机油”、“化学味”时,感知开始发生变化。黑暗变得更具象,有了空间感——高大、空旷,回声很大。那股潮湿里,渗入了更浓的铁锈腥气,还有一种……甜腻中带着刺鼻的、类似福尔马林或者某种有机溶剂的味道,非常淡,却令人作呕。
画面没有出现,但一种“在场感”异常清晰。我站在(或者说,记忆中的“我”站在)一个巨大的、布满阴影的空间里,脚下是坑洼的水泥地,有积水。周围有巨大的、沉默的机器轮廓,像蹲伏的怪兽。空气冰冷。
还有声音。不是说话声,是另一种声音——滴答。
不是钟表的滴答。是液体,缓慢地、有规律地滴落的声音。从高处落到金属或者水泥表面,发出清晰的、空洞的回响。
滴答。
滴答。
伴随着这声音,一种冰冷的恐惧顺着脊椎爬上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那是对某种不可逆转的、残酷事实的直觉恐惧。
我猛地松开手,那团东西掉在地上。心脏狂跳,冷汗瞬间湿透了内衣。不仅仅是恐惧,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负罪感和恶心。那滴答声,那甜腻刺鼻的气味……它们组合成的暗示,让我胃里一阵翻搅。
那不是普通的地方。那滴落的,可能不是水。
我需要更直接的东西。与“光”有关的。幽绿的光。
我的视线再次在杂物中搜寻。碎瓷片?不。纽扣?不。钢笔?怀表壳?
怀表壳……
我拿起那个没有机芯、没有表链的旧怀表铜壳。它很轻,背面有模糊的蔓草花纹,玻璃表面早已碎裂不见,只剩下空荡荡的环形框。之前碰触它,毫无反应,因为它本身几乎不承载任何记忆。
但此刻,我忽然想到,如果那“幽绿的光”来自某种自带光源的物体呢?比如……一块夜光手表?或者,某种带有夜光涂料的仪器?
这个怀表壳,会不会原本是属于一块夜光手表的?只是机芯和表盘被取走了?
我捏着冰冷的铜壳边缘,将精神集中在那可能存在的“光”上。绿色,幽暗,在绝对的黑暗中浮现……
起初,依旧是空茫。但当我几乎要放弃时,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捕捉的“感觉”渗了进来。不是视觉,而是一种……方向感,和一种被注视的不安。
在想象(或是记忆)的黑暗厂房中,似乎有一点极其微弱的、非自然的绿色光晕,在某个角落,很低的位置,静静地亮着。不是手电那种直射光,而是自发的、朦朦胧胧的一小团。光晕旁边,似乎有模糊的轮廓,像是蹲着或坐着一个人影。
那个人影,在看着“我”这个方向。
或者说,在看着记忆中的“我”。
一股寒意窜遍全身。那模糊人影带来的压迫感,甚至超过了那滴答声和诡异的气味。那不是林鹤(林鹤应该已经……),那会是那个“他”吗?
我试图看得更清楚,集中所有意念向那绿色光晕和模糊人影探去。头痛再次袭来,针扎一般。而随着我的“靠近”,一种情绪从那个方向传递过来——不是愤怒,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冰冷的、评估般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玩味的兴味。仿佛在观察,在等待。
就在我几乎要触及那情绪核心的瞬间——
“砰!砰!砰!”
楼下铺面再次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比上次更加不耐,更加用力。
“李维!开门!警察!”
是陈警官的声音!而且,不止他一个,还有杂乱的脚步声。
他们又来了!而且这次,听起来来者不善。
难道林岳离开后直接又去了警局?还是他们查到了什么新的东西?关于老轴承厂?关于“L.W”?
极度的恐慌让我手一抖,怀表壳脱手飞出,撞在阁楼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铛”一声,滚到了杂物堆深处。
我连滚爬爬地冲下楼梯,心脏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脑子里的记忆碎片还在翻腾:滴答声、甜腻刺鼻的气味、幽绿的冷光、模糊人影冰冷的注视……与林岳说的“不止一个人”、“他看到不该看的”激烈碰撞。
冲到铺面,我甚至来不及调整呼吸,门就被从外面拍得震天响。
“李维!快开门!我们知道你在里面!”
我颤抖着打开门锁。门立刻被推开,陈警官带着两个身穿警服的警察站在门口,脸色严肃。陈警官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我的脸,又扫向我的身后。
“李维,跟我们走一趟。”他的语气不容置疑,不再是“了解情况”,而是直接的命令。
“为……为什么?”我声音发颤,腿肚子发软。
“有些新情况需要你回去协助调查。关于林鹤失踪案,也关于……其他一些事情。”陈警官的目光紧紧锁住我,“请你配合。”
其他一些事情?什么其他事情?
我看到了他身后一名警察手里拿着一个透明的证物袋,里面似乎装着……一个很小的、深色的、方块状的东西,看不清具体是什么。
难道……他们找到了什么?在老轴承厂?和我有关?
“我……我需要拿件外套。”我试图拖延,脑子疯狂转动,却一片空白。
“不用了,局里有。”陈警官侧身,“请吧。”
没有余地了。我被三名警察围在中间,走出了铺子。巷子里有几个邻居探头探脑,又迅速缩了回去。阳光刺眼,我却只觉得冰冷。
我被带上了警车。不是上次那辆,这次是标准的警用轿车。陈警官和我坐在后座,他一言不发,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
车子没有直接开往市局,而是拐向了另一条路。窗外的街景越来越陌生,是往城西的方向。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我们……去哪儿?”我艰难地问。
陈警官看了我一眼,语气平淡,却带着巨大的压力:“去一个地方,让你看看,能不能帮你‘回忆’起更多。”
城西……老轴承厂?
他们要带我去现场?!
惊恐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那些刚刚还在脑海中翻腾的碎片——滴答声、化学味、幽绿的光、模糊的人影——此刻变得无比清晰,无比真实,仿佛下一秒就要从记忆的深渊里扑出来,将我拖入万劫不复的过去。
我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双手在身侧紧紧攥成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痛。
他们找到了什么?他们知道了多少?
而我,这个自欺欺人了十五年、甚至试图伪造记忆的记忆修复师,在即将抵达的真相现场,还能继续伪装下去吗?
滴答。
滴答。
那液体滴落的声音,似乎在我耳边再次响起,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