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知起始,没有终点的眩晕里,江榆熟练地扯回安稳自己的意识,这套流程他做过太多遍了,已经刻入了本能。
他先快速查看一遍系统日志,与此同时警惕着这寂静鬼蜮里唯一发出声音的人。
那个人正在靠近他,但他不是小白,小白在日志上被记作FFE7D5,恰恰是他旁边的那具新鲜尸体的肤色,而这个人应该是F4E9E7,更冷,更不透光,像月光下的瓷器。
一阵冰锥般的寒意先他袭来,犹如冬日深潭,落于其上之雪,蓄积晕染着,无声无息渗进骨髓,在血液里蜿蜒,可就在窒息感即将攥住心脏的刹那,那寒意又潮水般退去,干脆得仿佛只是错觉。
深不可测以及极度危险。
他是林晓言。
江榆迅速作出判断后,又再度翻看系统任务资料,两张脸重合起来,果不其然是同一个人。
直觉在脑内拉响尖锐的警报,林晓言实力在他之上,必须智取。
但这缕思绪存活的时间太短,林晓言已经停在一个不能再近了的社交距离,恰当好处,再近就要看见脸上的绒毛了。江榆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等着可能的后手。而被注视的人一脸坦然,甚至带着几分热络,看不出有任何阴谋诡计的迹象。
真是没招了,江榆决定先装死拖延时间,耷拉着眼皮,直接死鱼眼原地罚站。
可预想中的狂风暴雨并未降临,林晓言的平静从始至终,他并不介意江榆的沉默,甚至悠闲观察着暂别的“伴侣”。
仍然是少年体型,但似乎长高了些,而那双最吸引人的眼睛,一如初见,干净冷冽,仿佛能印住世间万物,可他知道,极度的纯粹里,往往空无一物。
他享受这短暂的沉默,因为内心的独白会让人更快认清形势。
戏剧中心的沉寂,比任何喧哗都更像**的预兆。这场面史无前例,无论是噤若寒蝉的审判员,还是屏幕后吃瓜的直播观众,大概都没见过这么刺激的展开。
林晓言前脚刚爆出重婚罪的八卦,后脚当事人就疑似做贼心虚,情杀另一个奸夫。一盆狗血当面淋头下来,连弹幕都寥寥无几,都在屏气凝神等待接下来的重头戏。
八卦的主角江榆梳理完毕之后,才由死了一样变成活着。
竟然真的存在这么倒霉的罪犯,能做到刚踩点就被抓的。他只是想看看任务对象实力如何,能否简单粗暴地解决。
他深吸一口气,一边靠近尸体,将匕首刃口与小白的伤口粗略比对,一边用平淡无奇的语气说“我记得有一条法律,好像是说精神病人杀人不犯法来着,现在还有效吗?”
林晓言思考了一下,诚恳地回答,“诡异降临之后所有的法律都已失效,而三大区新设的法律似乎并没有这一条。但请不要担心,如果你需要,现在就可以有。”
他停顿了一下,又意味深长地继续说道,“只是这类豁免,通常需要监护人,如果你没有,你打算找谁呢?”
找个监护人,等着把我在阴暗角落里给分尸吗,去你的。
“我开玩笑的,不需要这种东西。”江榆收起摆烂等死的意思,音色转冷,“既然要审我的罪,那就从这起杀人案开始吧。反正总会有人跳出来指控我。不过在那之前,我好像也有指控的权利。”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那些麻木的人和呆愣的幽魂,声音清晰有力地传开,“既然这么喜欢看热闹,那就给我听清楚了,审判之庭里所有会喘气的和不会喘气的。”
他略微停顿,好让每个字都砸得更实在。
“我指控,林晓言以审判之名,行玷污之实。”
江榆继续冷酷严肃地补充道,“他现在所做的事,已经偏离了审判公正的初心和原则。原因很简单,他和我有仇,先下手为强杀害小白嫁祸给我,贼喊捉贼就要审我。”
江榆努力挤出几滴虚假的眼泪,虽然没成功,但语气很悲愤:“可怜的小白就这样沦为了牺牲品,我连报答他的机会都没有。这个人所做一切,有违审判之名,如果要审我,那得先审他!”
矛盾焦点立马像踢皮球一样,被踢回给林晓言。
但林晓言的脑回路不是寻常人,他将此视为一种邀请,这个由他精心搭建舞台上,可爱的主角邀请即将下场反派再次登场,参演最后的双人舞。
林晓言怎么可能拒绝?
他甚至挂着受宠若惊的笑,“荣幸之至。”
这可为难了脑子一根筋的审判团,对于林晓言玷污审判之名他们本就敢怒不敢言,叫他们审林晓言,拿什么审,用他们满腔忠贞热忱的审判之心吗?除非火大人亲至,不然还是休庭吧。
因此,除了向江榆投去一些精神支持的眼神,审判团毫无动作。中央那团审判之火依旧弱小、无助地燃烧着,火苗有气无力。
江榆扫视一圈,读懂了沉默的局势,
比预想的更糟,不过没关系,他还有机会。
虽然日抛记忆总是坑他,但好在只针对与人有关的事,一些无关的常识就像刻在脑子里一样,只要了解,就会记得。人类三大区和诡异已达到一种稳固的平衡,而这样的一个无害的鬼蜮,至今无人攻克,就不可能如表面这么简单。
他将那把沾血的匕首擦干净收好,而那具内里支离破碎的尸体,他犹豫了一会,掏出随身携带的打火机,咔嗒一声,火苗窜起,点燃了最后送别的净火。
其实先前的检查是有意外收获的,小白的致命伤并非只在心口,他的身体已经被掏空,只剩一具空壳,唯留一颗心脏,因此,实际上心脏是否是致死原因依旧存疑。
虽然江榆认为自己有杀小白的可能性,毕竟,日志在最后有写小白很可疑,但也因此,不会是他杀的小白,毕竟到最后也只写了小白可疑。
那么,在一个诡谲之物横行、物理法则崩坏的世界里,纠结怎么死的或许意义不大。那些不翼而飞的部分,内脏、血肉、骨头,它们去了哪里,为什么消失,或许才是揭开真相的关键。
火焰越燃越大,直至蔓延至尸体全身。
而这时,异变陡生,中间审判之火突然变了,焰体仿佛被一道隐形的敕令攥住核心。火焰不再燃烧,反而向内坍缩,凝聚。最外层的火焰铸成了天平的银色横梁,而核心的焰心凝结为两端的灵体托盘。
一架天平悬空显现。
天平托盘的下方,是剩余的,但并不显得单薄的审判之火的本源。
江榆手揣兜里,认真观察着林晓言的小戏法。
那人却在这一切完功之后,越过他走向了小白,轻柔地从中取出几近全熟的心脏。
林晓言掂量了一下心脏的重量,再期待地盯着江榆,“或许你听过一个故事,心轻者上天堂,心重者下地狱。”
他唇角微弯,“既然审判团没有意见,不如听听我的。”
话音未落,他手腕轻轻一扬,那颗心脏划出一道弧线,坠落于天平右侧的托盘之中。
“他踩死过蚂蚁。”林晓言淡淡道。
天平毫无变化,也许有倾斜,但人眼无法判断这种精度差异。
“他吃过人。”林晓言继续往上加起砝码。
天平有了变化,慢慢下沉两个格,一声咔的轻响,稳定平静地停住。七格已降两格,从第五格起,便会接触到底下的火苗,等降至第七格,就已完全没入火中。
一颗心脏沉降了能容纳数人的巨型天平,仅仅是动动嘴皮子说出的一桩罪恶。
林晓言轻轻一跃,无视了重力法则,凭空离地飞至天平一端上,弯腰将心脏拾起。
天平立刻恢复至最初状态,林晓言继续补充道,“当然,如果只是这样还不够。为了完成你我的请求,我们分别位于天平两端,同时审判,如何?”
江榆思考了一会,才答,“可以,规则呢。”
至于这场游戏的公平性,很明显,不会有任何保障。甚至连林晓言说的规则都不一定完整,因为有些隐性规则,是不会显露在明面上的。但这一切,以及公平与否,从不在他的考虑范围,所以他欣然接受。
林晓言得到答复,立刻露出一个毫无阴霾,甚至明亮的笑,以一种很亲昵的口吻,“那太好了,规则其实很简单。我们各自站上一个托盘,然后……”他停顿了,用眼神暗示江榆询问他。
真是莫名其妙地卖关子。但也因此,江榆确认了,不是错觉,林晓言有一种表演的感觉。他的演技其实很精湛,但江榆总觉得他不应该是这样的。
直觉系天克这种花里胡哨的东西。
想明白之后,江榆如他所愿,钦佩道,“请继续你的表演。”
林晓言得到了想要的回应,笑容像融化晕开的蜜,声音又轻又柔,像害怕惊扰别人一样,“我们轮流向天平陈述对方的一项罪。谁说对了,那么罪更重的那一侧,就会沉下去。而错了,就是错的人下降。”
他娓娓道来这个游戏,混合着担忧,甜蜜,“请不要担心,为了公平性,我会让着你的。”
江榆没接他的话茬,自顾自地脚尖点地,和林晓言一样轻轻一跃,身形便如被火光里,随风提起的一片羽毛,倏然向上飘升,最终稳稳落定另一侧天平。
站定后,他直接开口,切入正题,“你还需要那颗心脏吗?不需要就给我。”
林晓言这才没笑了,神情古怪,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道,“不能真是奸夫吧。”
也没见江榆帮谁收过尸,连他都没有。这么一想,真是有些令人嫉妒。
直到江榆神情疑惑地看着林晓言,他才挂着无可挑剔的笑,“当然,这个对我并无用处。如果你需要,那我很乐意成人之美。”
他指尖一弹,那颗心脏便划过空中,精准地落入江榆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