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魔人亚利塔纳发现自己衣衫褴褛,仿佛经过了长途跋涉——不知为何,他清楚地知道,他在梦中。
眼前这片森林的诡异,简直不可用语言来描述,像是将人类心灵幽暗可怖的想象,具象化地呈现出来。
听说主神睁着眼捏出的人是美的,主神累了后闭眼捏出的人是丑的,那这里的造物可能是母神洗脚的时候抠下的泥巴。
高大的树冠遮天蔽日,没有漏下一丝的阳光。雾气弥漫,让人只能看到外围轮廓,根本难以参透里面黑暗的内脏。水汽氤氲,模糊了一切边界,仿佛所有事物都在蠕动。浮动的磷火中,他看见树干嶙峋,好像一股股骨头,树根处有许多苍白的骨骸。
那树枝……不,那还能叫树吗?那些枝条像蛇一样在空中游走。它们蛰伏着,然后突然迅速地刺穿了一只丑陋的三头鼠,片刻间这只怪鼠便变得干瘪了,附着残余血肉的骨头稀稀拉拉地掉在了树根上。
飞溅到地上的血濡湿了地,很快被那些草梗吸收了,草叶泛出幽幽的血光。这里没有阳光,这些植物全是吸食血肉生长。
——这就是在洛加大陆上蔓延的死亡森林,黑暗生物的渊薮。
腥腐的气息中,仿佛不断地有人在耳边低语呼唤。
……说实话,有点吵。
亚利塔纳尚且来不及思索这个梦有什么深意,就感到了一种离奇的发自内心的渴望。
他一定要躲开身上这一点黯淡的阳光,去到这片黑暗的森林中!这种焦渴,就好像鱼渴望回到水里。
……他发现这具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前走。
……必须进去,必须尽快!!!!
巨大的威胁感猛地兜头盖下,亚利塔纳好像突然被上了发条似地弹起来。
然而这具身体给他的感受,就好像生锈破败的人偶。每一步都万分费力,那些关节好像都被绑住了一样。
没走几步,他感到了窒息感,大概是肺泡破裂了……
很快,他听不到心跳了,心脏不再泵出血液……
他耳鸣目眩,手脚七拐八拐,只觉天旋地转,但他还是感到了自己的皮肤剥落的感觉——他的血肉开始分崩离析。
片刻间,他身上脆弱、干巴巴的皮肤真的裂开了,他的血肉哗啦啦地掉到了地上,骨肉委地,肠子也晃了出来,模糊的视线中他看到肠子里全是些黑糊糊的秽物,居然还有在蠕动的。
亚利塔纳的脑子嗡的一声,他意识到自己是吃着这里这些怪树的皮,才能够回到这里……但他已经没有胃了,也就不至于反胃了。
躯体彻底崩毁后,他终于听懂了那些一直徘徊的低语。全部是没什么营养的“快回来!”“快回来!!”“快回来!!!”这个急迫的声音越来越响,宛如穿脑的钟声回荡在这里。
——不然就会死!!!
塞伯里的新兴资本家会很高兴有这种“碎了都要动”的员工的。
不过亚利塔纳浑身都疼,就不太明白这“老家”长成这副尊容,这个“我”都活成这样了,还折腾啥,就地躺倒点蜡不好吗?
万幸,近在咫尺,这具身体还是在进林子前一刻报销了。他已经朽烂到膝盖骨都搬家了,他整个人散了架,成了一摊四分五裂的骨肉。
他的面皮脱落的头在树根上砸出了一个浅浅的坑印……透过地上泥土的遮挡,他的眼球看到几根树枝小心地伸出来,像个小偷,嗖地将他的头骨从阳光下卷走了。
……晦气,死了都不得安息。应该去修道院听听经了。
***
戈弗雷匆匆来到监牢内的时候,只见亚利塔纳不省人事地倒在地上,瞳孔涣散,没有了呼吸和脉搏,地板的寒霜开始爬上他的尸身。戈弗雷震惊地看向玛格丽特。
“我发誓我什么都没干!虽然这活计就不是人干的,但我不至于基本的职业操守都没啊!况且这家伙长得又顺眼……”
戈弗雷听得头痛,“你再说一个字废话试试?”
玛格丽特看上去想要拔剑自杀了:“我刚才给他倒了杯助眠的西番莲茶,还祝他晚安好梦……结果我刚发下茶壶转身,就发现他没气儿了。我用了两次驱魔咒,没有一点反应……”
警报器没有反应,魔法禁止也没有异常,至少不会是有人暗杀,也不是什么屏息假死的魔法。戈弗雷面色凝重地看着亚利塔纳的尸体,目光落在了他缠紧绷带的双手上……那绷带之下是什么?
戈弗雷拉好手套,缓缓扯动那绷带的绳结,却在突然间头皮发麻——尸体冰凉的手,反手扣住了他的手,像几根冷硬的钢筋。
眼前的亚利塔纳张着眼,那双仍然涣散的琥珀色眼睛像两个无机质的玻璃球,但戈弗雷听到他的呼吸和心跳渐渐恢复了,他和目瞪口呆的玛格丽特一起,就这样看着这具尸体转眼间复苏过来。
“你在干什么?”亚利塔纳盯着戈弗雷拆绷带的手问。
铁钳似的禁锢终于松开了,戈弗雷迅速抽走了自己的手,仍然毛骨悚然,“我的朋友,我刚才以为你死了。”
亚利塔纳的意识似乎还没完全回笼,活动了一下骨骼,缓慢地爬起身。也许是心理作用,戈弗雷总觉得他的姿势诡异非常,像是……用不惯人身一样。
“抱歉……吓到你了?这是我近来出现的小毛病,过一会儿就会醒的。”不过多亏了你,现在我知道我做梦的时候是个死人了。
玛格丽特在心中冷笑,活过来了就是小毛病是吧?
戈弗雷含蓄地道:“我建议你尽早去修道院找白袍修士看看。”
“是该去看看,等这件事结束,”亚利塔纳渐渐找回了活着的感觉,“麻烦再给我一点儿茶,谢谢。”这个梦的精神污染不小,他急需漱漱口。
但玛格丽特闻言一恐,转身就把茶水利索地倒进了水沟。她可不要再被碰瓷了。
“……”
***
漆黑的地窖中,燃起了一只明亮的烛。
吸血鬼修长的手指抓住了烛焰,变戏法似的一下子拉出了条一人长的弧焰。这蜡油中富含的磷,和流动的魔力一起,令这条烛焰的尾带流光溢彩。
烛光照出了他眼前,占据了一整面墙的泛黄的旧地图。
地图上挤着大片大片的黑色块,分割着仅剩的一点点白区,让人疑心这张粗制滥造的地图究竟有没有考虑过比例尺。
“哼,脑髓俱乐部里那些纸上谈兵的傻瓜,只会笑我打翻了墨水瓶……”
但实际上这是相当精确的手笔,那些黑色部分正是四处蔓延、生机灭绝的死亡森林,残余的白区则是还能勉强通行和居住的区域。
这地图光是看着就令人无比压抑,而这便是这个黑暗纪元的现状,好像时时刻刻都伴随着一种被挤压的窒息感。但吸血鬼一眼看去又忍不住自我陶醉起来,美滋滋道:“啧啧,全大陆哪还有比这更好的世界地图了?”
“比我会画的都是些不敢亲自去丈量土地的胆小鬼,比我走得多的怪人又没我会画,啧,我这神笔啊……”
唯一不协调的是,最东边还有一片灰色区域,那是传说中精灵居住的叹息谷,日出之所。不过问题不大!反正想去叹息谷的话,没有精灵的接引,空有地图也是无用的。
欣赏了一下,格里高利把已经跟水母似地开始自由发散的烛焰揪了过来,凑近了白区。
他的手指跟随着那一条圈圈点点的轨迹线,从东陆的“日落阴影之地”的安提尔格,一个打了马赛克的大陷坑,歪歪扭扭地向西延伸,通向了这最西边的裹尸布小镇。
这张地图见证了格里高利的整个流亡之旅。
正是兴尽悲来的贤者时刻,吸血鬼开始看着地图发呆。
这个黑暗纪元的人们困守在一座座城镇中抵御黑潮,安土重迁,本能地恐惧日落后跋涉在没有庇护的野外。
他本来也该老死在他疯狂、扭曲的故乡,可是父母将还一无所知的他悄悄地带出了陷坑,改变了他的整个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