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命中唯一一次真正的烟花绽放,大抵是困厄时命运垂青。
而对于陈青来说,是一场幸运降临的即兴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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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社会是很烂的。
也是很美好的。
譬如陈青连跳楼都要攒三天的力气爬上去。
譬如齐燃用那支独臂稳稳接住了陈青的余生。
此刻是夜晚,陈青案前的台灯发出一闪一闪的光芒,他坐在轮椅上,手臂压着宣纸,毛笔蘸着墨,在白净的纸上写下一排字——
齐燃,今天天气很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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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火一中的校规严格,不允许带手机,不允许吃饭超过十分钟,不允许谈恋爱。
以上三条,犯了其中一条就会被带家长。
在校的住宿生几乎都在这场禁令中拿了大满贯,唯独陈青,他彷佛和以上三者没有任何关联。
以至于当初校长在宣布校规时,底下学生都在反抗怒吼,有当场离开表示反对态度的,有冲上去抢走校长话筒的,有去后台拔掉话筒线的。
陈青是这个校园里的独一份清水豆腐。
他和大众格格不入,一直孤身一人,像古代被诛九族侥幸逃脱的孤儿,游离在群众边缘。
不住校,不吃食堂饭菜,更不用说谈恋爱。
“喂,陈青,帮我捡个球呗!”
十月份,早秋,已经过了炙人的热夏,操场两旁的桂花树开满了金灿灿的桂花,风一吹,鼻尖就被香味吻了下。
陈青面无表情的走着,面对篮球场上同学的叫喊,他熟视无睹。
两只耳朵塞着耳机,一个人孤零零的绕着八百米操场走。
许久等不到应答,男生生气了,凶神恶煞的,摆出要揍人的架势。
旁边的队友拉住他:“别跟哑巴一般见识,惹得一身晦气。”
“我去,让他捡个球这么难,他是真听不见还是装听不见,一天天的不说话,活得跟鬼一样。”
男生声音大,马上再过一周就是运动会,场上排练的人不少,很快吸引了一众注意力。
或许是话过分难听到老师都看过来了,同伙拉了拉胳膊,示意他闭嘴吧。
男生甩了膀子,不爽的跑了几步去捡球。
六点,傍晚。
橙黄的日落踩着蔚蓝的天际线,在每一句歌词的尾音中缓缓消失,一个平凡又伟大的一天走到它此刻生命的尽头。
风是有声音的,它呐喊时却是没有声音的。
陈青把帽子兜上,调大了MP3的音量。
依旧,在所有人可以宣泄情绪的塑胶红色跑道上行走。
花火一中实行住宿制,非重大疾病不准走读。
但即使这样,也没有丝毫提高学校的一本率。
相反,提高了自杀率和猝死率。
晚自习持续到晚上十点二十,陈青提前一小时做完,然后翻出《活着》来读。
书页泛黄,每一页都是属于它的那一页。
半小时后,陈青合上书,塞进书包里,跟值班老师打了声招呼离开。
陈青是不住宿的,从高一到高三开始,都是走读。
早在高一,老师私下里了解走读生的情况时,卡了大部分学生走读的想法,都没办法卡陈青的。
陈青单肩挎着包,刚迈出教学楼,身旁十米左右,突然响了很重的一声。
空气中瞬间散发出浓重的血腥味。
老态龙钟的路灯经历过每个夜晚蚊虫的璀璨,那能给予的光微弱萤火。
陈青先照例找了巡逻的老师,再从身上撕下一块步,蹲下盖住躺在地上的人的脸。
五楼一跃而下,头朝下,没有做任何生的让步。
“又跳了?”
教学楼一共五层,每间教室亮如白昼,黑板上方挂着一个红幅,上面用白色大字端正写着——生命可以轮回,高考只有一次。
学生们麻木得埋头答题,手腕动作彷佛被下了指令的机器人,输入Enter就必须得到正确的答案。
可人生是无解的。
难得有个冒尖的同学忍不住说话,捂着嘴和同桌讨论:“这次跳的是谁啊?”
同桌情绪没有任何起伏:“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无论谁跳楼,学校都不会放假的。”
花火一中明明每年发生过N件跳楼事件,N件恶性霸凌事件,N件某“高知”老师猥亵事件,可每年还是有大量家长把孩子塞进来。
“有时候我觉得死真是解脱。”
在花火一中的学生个个心理压抑到极致了,这个学校并不设定心理咨询师。
因为如果学生需要心理咨询,最后去到的地方就会是校长室。
被强制要求回家反思反而是放松。
家长跪在校长面前求着不要把孩子退学才让人暴毙。
“知道为什么家长要把我们送来吗?他们在孩子教育上看到了权利。”
同桌扯了扯嘴角,“他们是合法的刽子手。”
这里每死亡一个孩子,家长不但不会怪罪扭曲的规则,反之怪孩子抗压能力不强。
巡逻老师从陈青那了解情况后,不耐烦地骂了声,回到办公室喝了半杯茶,仔细品了品,才拉着脸出去。
陈青搭上最后一辆末班车。
救护车在车流中穿梭而过,带着冷湿的风。
陈青关上窗,看着前方不断变换的红绿灯发呆。
肩膀慢慢塌下来。
“下一站走不走啊,小伙子?“
等绿灯的空隙,司机打了个哈欠,从中间的后视镜看了眼。
“下的,谢了。”
一阵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陈青肩膀一缩。
他没想到这辆末班车上还有别人,他坐了这辆末班车近三年,每一次都只有他在这一路上。
可今天好像不太一样。
这段黑暗的路,他可以开启一下共享。
夜晚的每一束光,每一缕桂花的香味,每一秒的错过和等待。
司机是老熟人了,喊了声“青青啊”。
陈青回:“叔,我叫陈青。”
“青青更亲切些嘛,”他嗅了嗅鼻子,“你还没搬走啊?”
陈青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嗯。”
他住在棚户区,从六年级开始,他妈妈跟人跑后,他就跟他爸搬了过去。
棚户区是整座城市最贫穷的地带,满街垃圾随意堆砌,鼠蝇交窜,恶臭漫天。
住在这里的,被看做是下等人。
连公交车都不开这条线。
陈青需要下车后再走两公里才到。
司机哼着歌,悠悠得开着车。
到站后,陈青如往常一样下车,沿着一条直路往前走。
他走至中途,侧了侧脸,看着地上被灯光拉长的人影。
“别跟着我了。”
那人默默把右手藏在背后,尽管只是一截断臂。
天气很好的白天,夜晚却很坏。
他不敢靠太近,只能亦步亦趋,悄咪咪跟在后面。
无论怎么走,他们之间永远隔着一段距离。
陈青见他不说话,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齐燃。”
陈青顿了下,往后瞧了眼,说:“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