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世界,其实是一片虚无。
吴尘每次有意或无意进入梦境时,身体的第一感觉是坠落,在一片黑暗的空间里无尽地坠落,由宿主潜意识和记忆组成的“风流”,横穿过他的身体,无数宿主的记忆碎片涌入他的脑海,疼痛欲裂,直到坠落的速度缓慢下来,疼痛也减轻了许多,最后稳稳悬停在一片死寂的黑暗中。
对于常人而言,梦境世界是只有在黑夜才能进入的潜意识世界,宿主以睡眠的方式进入其中,却完全没有自我意识。等宿主意识到这是梦境的时候,梦境世界也就濒临崩溃之际。
然而对于吴尘而言,他人的梦境就像是一间间没有上锁的卧室,他只需轻轻一推,就可以走进去。接着,宿主的记忆与潜意识以“风流”的形式飞快进入他的脑海,吴尘需要在数不清的风流中找到他需要的片段,抓取、储存、搭建,最后形成一场具有真实场景的梦境世界。
这是一项及其耗费精力的工作。吴尘进入梦境后,并不常常需要构建场景,仅仅是操纵宿主的潜意识,就可以在现实世界操纵他们的身体。比如吴尘对李雪和暗影所做的,让他们在身体没有意识的情况下打道回府,开车回了安全局。仅仅是这样,对吴尘的精力也是莫大的消耗。更别说抽取记忆了。
承载了太多他人的记忆,吴尘的大脑超负荷运作,接近失控的边缘。这是他第一次这么精细地去还原宿主记忆。
头好痛!好像要裂开了!
是饼叔叔让我做的,我一定可以做得到!
邴旭让吴尘注意与死者“陈兵”有关的片段,只要有陈兵的片段,吴尘都储存了下来。风流飞速而过,吴尘的身体慢慢在虚空中悬停下来。吴尘陷入了短暂的昏迷,等他再醒来时,记忆场景已经搭建完成,他进入了宿主的身体,在一片柔软的草床上睁开了眼睛。
“嘿,小茗,你醒了?”
贾茗疲惫地睁开眼睛,模糊的视野逐渐扩散,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闪……是星星。视野逐渐清晰,浩瀚的夜空袭面而来。贾茗努力将眼神聚焦,眼睛里却像是塞了一块海绵,越是努力聚焦,视野便被挤得像海水一样软绵绵地化开。
此刻正寄居在宿主体内的吴尘对这种感觉再熟悉不过了——这是饥饿。
吴尘无法控制梦境中宿主的身体,却与宿主共享着感官,甚至是共享着情绪。饥饿、芬芳、痛苦、眼泪……梦境世界中的一切都是那么真实。
“小茗,你饿了吧?”
陈兵扶住贾茗疲软的身躯,将她卧倒在自己的腿上。接着从口袋里去除一袋营养补充剂,撕开小口,朝贾茗嘴里倒进去。
药剂颗粒进入身体以后,吴尘能清晰感知到身体的虚弱感被一寸寸填补,营养剂在体内化作温热的能量,顺着血脉蔓延至四肢百骸。宿主的意识也随之凝实,饥饿的钝痛退去后,取而代之的是对周围气息的敏锐捕捉——青草的湿意、夜风的微凉、陈兵衣角残留的铁锈味。一切感知都如此清晰,仿佛第一次真正“活”在这个世界里。
“我们这是在哪?”
伴随着身体的阵阵疼痛,贾茗坐起身来,举目四望,四周是无尽的原野,视野尽头,荒山起伏,遥远的山顶上,积雪笼罩,在月光的照耀下散发出柔和的银辉。
“我们在永夜城外,他们还在追我们,前面是无人区,已经没有路了。”
陈兵伤痕累累。他右手腕有一道凌厉的伤口,用牙齿将衣领的一块布料扯了下来,做了个简单的包扎。
听完陈兵的话,贾茗饱腹的愉悦瞬间被恐慌取代,她哆嗦着问道,“他们还有多远?”
“不到三公里。”
一阵冷风刮过,贾茗瑟瑟颤抖。
“别担心,教主已经派人来接应我们了,应该会在他们之前赶到。”陈兵抓起贾茗的手,另一只手紧紧摁住她手腕处的太阳刺青。“马上就有救了。”
贾茗只能在黑夜中紧闭眼睛,颤抖着祈祷。
两分钟过后,远处亮起了探照灯光,一群身穿防护服的人戴着探照灯头盔,四处搜寻。
“那里,在那里,快追!”
其中一人发现了草地上的贾茗和陈兵,所有人都将飞行棋调整至最大时速,飞驰而来。领头的人举着一把电/击枪,架在眼下,正在瞄准。
另一个方向,摩托车的发动机巨响骤然响起。穿着防护服的领头人暗骂一声不好,就在他开枪的一瞬间,一根通体长满蛇鳞尖刺的铁鞭刷地一声打在他持枪的手上,被鞭中的食指指骨顷刻断裂,弹道偏移,子弹打在离贾茗只有几厘米的草地。贾茗惊恐地睁开眼睛,耳边一阵引擎声的巨响,一辆被改装过的机甲摩托停在她的身边,车上坐着一个留着烈焰色短发的女人,只见她目光锐利地手起鞭落,那位持电/击枪的领头人头顶的探照灯爆裂开来,又是一鞭子,人应声倒地。
“是张枫楠,我们先撤!”
穿着防护服的人群见形势不利,全部掉转方向,远遁而去。
张枫楠跨下摩托,收起鞭子卷了起来,插进腰间的鞘袋。
“执法者大人。”陈兵恭敬俯首道。
张枫楠没有理会他,她径直走到那个被她三鞭子抽落倒地的人,面对对方的惊惶,只是戏谑一笑,“回去告诉你们老板,他输了。”
说罢,踹了一脚那人的屁股,那人慌张地理好防护服,将飞行器启动,向城内的方向逃去。
张枫楠走到陈兵身旁,贾茗瞪大了眼睛,目光带着惶恐与几分崇拜看着这个身材高挑的红发女人。张枫楠冲她欣然一笑,蹲下身子关切地问她,“你没事吧?”
忽如其来的关切,让贾茗不知所措地低下头,“我没事,执法者大人。”
“嗯,没事就好。你们这次任务完成得很好,教主一定会嘉奖你们的。”张枫楠站起身,对陈兵张开一只手掌,“教主的东西呢?”
陈兵小心翼翼地从腰间取出一张平整的信封,又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银色的金属盒子,交到张枫楠手里。
贾茗还不知道她与陈兵这一路遭遇追杀,历经险阻护送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她偷偷瞄了一眼,看见信封上的收件人写的是“原始教教主萧野收”。
张枫楠收起信件和盒子,扔给陈兵一把钥匙。
“土星科技的人不会善罢甘休的,你俩先去玄武街避避风头吧,14号公寓6层。没必要事情不要联系,免得暴露行踪。”
说罢,张枫楠一个干练地翻身,骑上摩托,就在她点燃发动机时,身后传来一个怯怯的声音。
“我们去哪里可以找到你?”
“去地下教堂朝拜的时候,跟传教者说找执法长老,他会带你们来见我。”
一声轰鸣,摩托的尾气掀起一阵热风,草泥的芬芳与机油味道混合在一起,贾茗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片刻后,她再睁开眼,怔怔地望着远去的摩托车辙,脑海中回想着,执法者大人蹲在自己身前的时候,她下嘴唇那三枚漆黑色的唇钉。
以及她唇齿之间,狂热而又诱人的气味。
“小茗,我们走吧。”
当陈兵牵起她的手时,她才恍然一下被拉回现实。她是一个可怜的女人,父母为了给残疾的儿子凑齐机械假肢的费用,将她卖给了这个男人。她憎恨机械,于是追随男人的信仰也成为了原始教的忠实信徒。男人并不富有,无法支付原始教高昂的月供。教会给了这些贫穷的信徒另一条出路:完成教会任务以抵押月供。这是她和男人第一次执行任务,差点死在土星科技的追杀者手上。任务已经完成,接下来,她作为未婚妻将和男人一起住进玄武街,继续回到潮湿阴暗的空间里生活。
陈兵对我很好,他将我从我残忍的父母手中解救出来,他给我食物,拉我入教……他是我的丈夫,我很爱他……
脑海中摩托引擎的又一声轰响打乱了贾茗的思绪,直到陈兵牵着她的手打开玄武街14号6层的房门,霉湿的气味扑面而来,她才幡然醒悟。
我并不爱他。
这是一种吴尘难以理解的情绪。好像原本一滩烂泥的灵魂,突然被一只手捏出了栩栩如生的形状,泥塑有了思想,终于不再是行尸走肉。
吴尘感受到了,贾茗发自内心的喜悦。
陈兵日常的任务是传教,通过传教来免除原始教的教徒月供。只有按时缴纳月供的原始教教徒,每周才有资格会去地下教堂领取食物。对于难以接受教会任务的人,教徒月供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但是相比较于直接在市场上购买食物,却也低得多,因为原始教垄断了几乎所有的食物生产,对于后机械时代的人们而言,真正有味道的“食物”已经成为了一种奢侈享受。人人都用“营养补充剂”来满足人体需要,营养补充剂由土星科技公司发明,起初是作为公司人体机械改造的附属产品推出,少部分人因为体内植入机械而丧失了消化能力,只能用营养补充剂来补充能量。后来由于生态环境恶化,食物生产变得愈发困难,土星医疗科技推出了人体可食用版本的营养补充剂,价格低廉,逐渐成为人们补充能量的主要来源。
原始教与土星科技处于激烈的敌对关系。土星科技主张“**机械化”,而原始教则抵制机械与人体的共生。原始教教主萧野说,“每当人体的一个器官变成机械,对应的大脑神经也会变成机械的控件。人类已经失去了太阳,随着人体的机械改造,人类甚至将失去大脑。”
在机械巨兽X中,教派与公司激烈地分割着残余的人类社会。仿佛在荒野沙漠中两只沉沙的破败旌旗,在已经没落的历史文明中宣扬着无声的战争。如果不是有政府居中调和,或许人类文明的最后一苗火种也将吹灭。
陈兵日常的工作,是贴传教广告。那是一种用特殊荧光材料制成的纸片,上面印有一幅画:用黄色荧光粉堆成的太阳底下,绿色荧光勾勒出一片草坪,白色简笔画成的几个孩子成群放着风筝。下方写着一句标语:原始的自然生活,总让人心驰神往。
陈兵将各式各样带着原始教标志太阳和自然风景画的广告贴在城市各处,霓虹灯缭乱的街头,写字高楼的电梯,居民社区的入口公示栏,机械锻造厂的铁网围栏……永夜笼罩下的城市靠着各式各样的霓彩灯光撑起了生机。
贾茗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玄武街的家里,做做家务,听一听收音机,跟隔壁住着的阿姨聊聊天。阿姨年轻时原本是金属熔炼厂的员工,在一场车祸中断了右手,无夫无子,付不起机械假肢的费用,又丢了工作,只能卖掉自己在城中区的房子,住进玄武街来。她经常劝贾茗千万别生孩子,“一生下来,连太阳也见不到,食物也成了奢侈,在这城市里人人自危,自己能苟且偷生都不错了。”
贾茗偶尔也会跟着陈兵一起贴广告,奔波累了,两个人一起坐在某栋高楼的天台,眺望远方,闪烁的霓虹灯好像黑夜中一双双机械巨兽的眼睛,它们驮着一栋栋高楼,在蒸汽与电路之间疲惫地行走。
贾茗常常把眼睛眯上,透过模糊的彩色线条,眺望远在城市之外,视野尽头连绵的雪山。明月高悬,映照着雪上山顶乳白色的一圈,她望着那儿出神,正在梦境中的吴尘感受到她内心的挣扎,那是一种想要逃脱、想飞翔的**。
“好美啊。”陈兵沉醉在霓虹的梦幻里。
“嗯。”贾茗则眺望着遥远的雪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