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三天后的夜晚。
我吩咐晓雯我要沐浴更衣,屏退左右。然而等杂务兵准备好热水,所有人都离开帐篷后,我却坐到案几后,拿了本兵书,不疾不徐地读了起来。
我在等一个人。
果然,没过多久大帐的帘子被人猛地掀开,李元盛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
"将军,抱歉,我没想到你在沐……"
李元盛放下遮挡在眼前的袖子,愣愣地望着空无一人的浴桶。
帐子里雾气蒸腾,我隔着水雾观察他失算的眼神,心底一阵齿冷。
当年他就是这样莽莽撞撞地跑进来,无意间揭穿了我女子之身的秘密。
虽然我早就习惯了男儿身份,到底内心还是个青春女郎,着急慌张的同时,也对这个清俊的少年郎产生了特别的情愫。
却也给了他最大的把柄。
在我被软禁的那段时间里,我无数次地回忆我们认识的经过。终于意识到我堂堂一军大将的帐子哪里是想进就能进的,想来他从中做了不少手脚。
"五皇子深夜到访,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么?"
我放下书册,淡淡地问。
"本王,本王有一计可解东川之围,特来告知将军。"
虽然和预计的情况不一样,不过李元盛很快调整了情绪。
"是么?既然如此,不如我们到外头去说。今天月明星稀,适合月下散步。"
我抓起挂在椅背上的大氅,冲李元盛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东川日夜温差极大,尤其是午夜子时,山上北风呼啸,风沙迷眼。
我里头穿着厚棉衣,外头披着鹤毛大氅,笑对狂风。
至于李元盛就惨了,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显示潇洒的身姿,他今晚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青衫,还学《三国》里的孔明先生拿了把羽毛扇,小脸冻得发青。
"上辈子"李元盛趁我被揭穿身份心慌意乱之际,献上所谓计谋。我俩在帐内整夜详谈,布置计划。
而到了我父亲耳朵里,则变成我俩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早就有了夫妻之实,气得他差点吐血。
这回我可不会给他诬陷我的机会了。
"将军,还要走多久?"
李元盛原本就是个身娇体弱的公子哥儿,加上棒伤未愈,刚走到半山腰他就坚持不住了。
"五皇子不是说要告诉我克敌之计么?我想登上山顶,你指这地形给我详细解说呢。"
我遥遥地指了指山顶。
"不用了,这黑咕隆咚也看不到什么。还是容我回到营中写下来吧,明天交给将军。"
我都听到李元盛牙齿和牙齿打架的声音了。
"五皇子足智多谋,您的计策一定可以克敌制胜。我今晚就写一封奏折,把您在边关和将士们同甘共苦的消息禀告给陛下。"
"不,不,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的身份。我投军报国不是为了虚名。一来是为了维护大耀国威,二来也是因为钦慕将军人品。"
说着,李元盛故作潇洒地摇了摇手中的羽扇。
我的人品?嗯,在没有被你和丞相败坏之前,我的人品一直都很有口碑。
"五皇子如此礼贤下士,真是让本将军惶恐。可正所谓名不正,言不顺。旁人不知道您尊贵的身份,贸然对军务指手画脚,怕是会落人口实。"
我摇头叹息。
李元盛听到这里,巴巴地望向我,以为我会封他个官当当。
"不如这样,你我结拜成异姓兄弟如何?"
"结,结拜?"
李元盛万万没想到我有这么一出。
"啊呀,我忘了五皇子乃是龙子龙孙,怎么能和我做臣子的结拜呢……算了算了,当我没说。"
我"遗憾"地摆手。
"不,不。什么龙子龙孙,是一介白身才对。承蒙将军看得起。好,结拜就结拜!"
于是我俩就在小山坡上对着漫天乌云拜了三拜。
"我,魏凌。"
"我,李元盛。"
"苍天在上,我两在此发誓,结为异姓兄弟。
"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
说这话的时候,李元盛几乎是咬牙切齿,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生气。
我才管不了他的心思,一边念着誓言,右手一边偷偷在李元盛看不到的地方比了一个叉。
"五皇子比我早生两个月,我应该叫您一声『大哥』才对。五皇子,刚才出来得匆忙,身上没有什么珍贵之物。这只玛瑙扳指是我日常爱物,就当做我们结拜的凭证。"
发誓完毕,我褪下右手大拇指上的扳指递给李元盛。
见此,李元盛也不能全然没有表示,他想了一下,咬咬牙解下腰中的那块龙凤呈祥玉佩。
"不行不行,这可是皇家的御用之物,我怎么收得起?"
我连忙拒绝。
"不过是身外之物而已。"
李元盛把玉佩塞进我的手里。
"不瞒弟弟,这皇子的身份说来好听,实际上天家无情,多得是兄弟手足自相残杀。还比不上异姓兄弟之间的真情实意呢。你也不要口口声声『五皇子』了,还是喊我『大哥』吧。"
我接过玉佩,忍住内心狂喜,冲他亲热地喊了一声"大哥"。
5,
次日,李元盛亲自送来一份卷宗。
我一目十行浏览完毕,激动地拍案而起。
"好计,好计!大哥果然足智多谋,简直就是孔明再世。"
计划里,李元盛提出想要解决目下两军长期对峙的情况,在冬天正式到来之前解决战斗。最好的办法就是派人冒险进入东朝国,贿赂小国君的母妃。
"那位鲜于大妃性喜奢华,尤其喜欢我们大耀的绸缎首饰,只要动之以财帛,不信说服不了她。"
"鲜于?你是说……"
"没错,敌军大将鲜于隆正是那位大妃的父亲。"
"我明白了。那么,派谁去好呢?"
我眯起眼睛问。
"负责粮草的主簿,何威。"
李元盛说了一个名字,和前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这段时间我观察军营里各色人等,这位何主簿有勇有谋,还精通东朝语言,只做一个小小督粮官未免大材小用,这次任务由他去再适合不过了。"
呵呵,我就说,凭他一个从来没有出过皇城的王子,东南西北都辨认不清,怎么能那么轻轻松松就混入军营。
原来是里应外合。
"如此甚好,可是有什么办法让鲜于大妃相信我们呢?"
"除了金钱财帛、玉器古董,还需要将军您手书一封信件,以示诚意。"
我看到一道精光从李元盛的眼底闪过。
"没问题,我这就让人预备笔墨。啊呀大哥,我看你脸色通红,莫不是昨天夜里受寒了?你快下去歇着吧。等我写完之后,自会交给何威的。"
李元盛本想拒绝,下一秒却又打了七八个连环喷嚏,脸孔涨成了猪肝色,只好告退。
"晓雯,你说昨晚你本来一直守在帐子外,有人突然叫走你,说储存的粮草出了问题,是么?"
"是的小姐,后来我匆匆跑去库房,却说问题已经解决了。"
晓雯一脸懊悔道。
"你还记得是谁来喊你么?"
"记得,是何威何主簿。"
好极了,这下全对上了。
"把何威叫来,说我有秘密的任务要交给他。"
我决定将计就计。
一个月后,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偷袭东朝大营。不但放火烧了他们的营帐粮草,还砍下了鲜于老贼的人头。
彪炳的战功,比"上辈子"更加煊赫。
"大哥,我们总算可以回家了,你不高兴么?"
我拎着鲜于将军的脑袋,得意地冲他扬了扬。
李元盛脸色发白,差点从马上跌落。
"弟弟,这和我们说好的不一样啊。"
按照他的计划,鲜于将军会佯装撤退,放任我攻击左右两翼——担任那两边主帅的,分别是和鲜于大妃作对的两位娘娘的父亲和兄弟。
只要我把他们灭了,鲜于家族从此在东朝国一家独大,不管是前朝还是后宫都尽在他们掌握。
所以当我带兵杀向东朝大军的时候,鲜于将军一点都没有抵抗。接着眼睁睁地看着我军横冲直撞,不管左翼中翼还是右翼,一股脑儿都端了。他自己也命丧我的刀下。
"大哥不懂打仗,不知道这战场上原本就是瞬息万变。再说了,正所谓『兵不厌诈』,为了防止鲜于老贼反咬我一口,倒不如通通杀个干净。"
免得以后让人说我"里通外国"。
也许是被我狠厉的目光和脸上飞溅的鲜血吓呆了,李元盛半天说不出话来。
6,
班师回朝那天,整个京城的百姓都出动了。
"万岁!万岁!大耀万岁!皇上万岁!"
"魏将军勇猛无比,是我大耀之福,百姓之福啊!"
我坐在高头大马上,享受着百姓们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回头望了一眼后面长长的队伍,也不知道李元盛被挤到哪个角落去了。
"上辈子"回京,李元盛作为我的军师,跟我一起并驾齐驱,共同沐浴这无上的荣耀。
当时我一门心思想着回京做他的太子妃,错把百姓的欢呼当成对我俩的祝福。
这一次,我不但要独享这份荣光,还要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马队行进到承恩门外,高公公早早带着陛下的旨意前来迎接。
当初就是这位趾高气扬的高公公带来了陛下册封我为望远侯的圣旨,对我好一通拍马。几天后又是他带人闯入侯府,把我和我的父亲都抓了起来……
已经经历过一次的事情,自然不会让我太过激动。我翻身下马,行礼如仪。
"魏将军,皇上和诸位大臣已经等你许久了,快点随杂家一起进宫谢恩吧。"
高公公扭着兰花指道。
"公公,在下有一桩天大的事情要向您禀告。"
我一把拉住高公公的袖子低声道,"在下在军营里抓到一个可疑人物,但是因为他的身份太过特殊,所以迟迟不敢动手。"
"将军,杂家只是个奴才,哪懂什么军务啊。甭管什么人,抓到之后您军法处置就行。"
高公公一脸为难。
他虽然是权势煊赫的大内总管,可也有管不到的地方。
"可是公公,这个人自称自己是五皇子。"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位高公公在伺候皇上之前,是伺候淑妃的。淑妃娘娘可一向都把五皇子和他的母亲宁嫔当做眼中钉肉中刺。
"什么?还有这种事情?据我所知,皇宫里可从来没有出过走失皇子的事情。这冒充宗室可是大罪啊。"
高公公两眼发光。
"可不是么!而且我们这些行伍的山野村夫哪里晓得龙子凤孙长什么样子,又不敢得罪他,只好把他偷偷带回京城。您看您……"
"人在哪里,杂家这就去认认!"
不出所料,我的庆功宴变成了李元盛的审判大典。
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李元盛被五花大绑拖上了朝堂。
"冤枉,父皇我冤枉啊。"
李元盛哪里还有半点皇子的模样,狼狈得像是一只落水狗,止不住地朝老皇帝磕头。
"冤枉?你一个皇子不好好待在京城里,跑到阵前去做什么?想要私通将领不成?"
皇帝又老又病,可一双眼睛却如同鹰隼般锐利可怕,透着让人胆寒的光芒。
大耀国国法规定,所有皇子除非成年后前往封地就藩,否则绝对不能离开京城半步。
李元盛早就成年,却迟迟没有被册封。他既不能在京内开府,也不能外出就藩,只能和几个不及他胸口高的皇子们一起住在后宫,尴尬极了。
据说当年五皇子也一度非常得老皇帝的喜爱,甚至曾经被议储。
一切都在他八岁那年发生改变,宁嫔娘娘被怀疑与人私通,打入冷宫,五皇子也成为了无依无靠的小可怜。
等等……一个惊人的念头在我的脑中一闪而过。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宁嫔娘娘并非我大耀国人,而是二十多年前东朝国上贡的秀女。
刹那间,一股电流沿着脊椎一路爬到我的脑海。
原来如此,竟然如此,所有的谜团都解开了!
难怪他一个被关在深宫,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皇子对东朝国的内政了如指掌。
看来他们东朝国的野心不仅仅是脱离大耀藩属那么简单,他们想要让一个体内流着东朝国血液的皇子登上太子之位,甚至……成为大耀国的主人!
7,
"禀告父皇,儿臣之所以,之所以会前往边关……是因为要揭发一桩威胁我大耀根本的阴谋!"
李元盛万万没想到我会"出卖"他,于是也狠下心来,预备反咬我一口。
"威胁我大耀根本?什么意思?"
皇帝原本病恹恹地半躺在龙椅上,听到这话立即坐直了身子。
"魏凌魏将军和他的父亲里通外国,意图颠覆我朝。"
"一派胡言!"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双手抱拳对着皇帝跪了下去,"魏家历代忠良,为大耀驻守边疆,我大哥魏岩三年前更是命丧沙场。我们魏家对大耀绝无二心,望陛下明察。"
"魏家老二,你不要着急。先不提你先祖们的功绩,就凭你这次在东川大败敌军,扬我国威,就知道五皇子在胡说八道。"
淑妃娘娘的父亲,工部尚书王大人为我仗义执言。
也是,淑妃娘娘所生的二皇子是所有成年的皇子里最有可能继承皇位的,他这个老外公,可不允许任何变数出现。
"父皇,儿臣绝非信口开河。这正是魏家父子的阴险之处。这次取得东川之战胜利后,父皇一定会越发倚重他们父子。到时候他们掌握了大耀的兵权,不管是想要引狼入室,还是干预国本之争,全都易如反掌了。"
李元盛咬牙切齿地盯着王尚书。
据说早几年有人曾经向陛下谏言,说五皇子年纪大了,一直养在后宫实在不妥。好的地方他去不了,去荒莽之地就藩也好。或是琼海,或是岭南,总归给他一块封地。
这话传到李元盛耳朵里,虽然觉得万分委屈,然而比起被关在四四方方的皇城里,他倒也宁可在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做个闲散王爷。
然而这个建议却被王尚书给否定了,说就藩需要建造王府,配置宫人,各种花费巨大。如今连年征战,国库空虚,需要暂缓几年。
结果几年过去,眼看比他年纪小的皇子们都出宫了,李元盛还被关在宫里。这让他如何不恨?
李元盛提到国本之争,王尚书为了避嫌只好闭嘴退下。
"你有证据么?"
我回头,斜睨着他。
"当然!证据就在我的怀里。"
李元盛挺起胸膛。
高公公亲自下场,从他的衣袖里找到一个用来装书信的竹筒。
"李元盛,你!"
我一眼就认出了那个竹筒和上面红色的封泥。
"没错,这就是你写给东朝鲜于大妃的手书。除了信,里头还有一件信物。父皇,只要看到那个信物,就知道儿臣所言非虚了。"
李元盛信誓旦旦道。
皇帝一脸阴沉地从高公公手里接过竹筒。
"啊啊啊!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突然间,皇帝猛地站了起来,一边大声咆哮,一边把竹筒扔了下来。
绿色的竹筒沿着台阶咕噜噜地滚到何丞相脚边。
"来人啊,把魏家这对大逆不道的父子抓起来!"
何丞相指着我和我父亲大喝。
殿前侍卫们一拥而上,反剪住我和父亲的双手,把我们拉到皇帝面前。
"凌儿!"
从刚才起,父亲一直都表情平静。我知道这是他问心无愧的缘故。
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我们魏家世代忠良,除了我的"性别",父亲没有任何弱点。
然而在这一刻,他却动摇了。
"父亲别怕,且等着瞧。"
我压低声音道。
"父皇,您看到了吧!"
李元盛得意洋洋道。
"抓起来,统统抓起来下狱!"
皇帝发出狮子般的怒吼。
"快,快,把他们绑了,拖下去!"
何丞相火上浇油。
几个侍卫正准备拿出绳子,老皇帝发话了:
"谁说让你们帮魏将军?我让你们绑的是五皇子……不对,还要加上这个唯恐天下不乱,怕是和五皇子有什么秘密交易的丞相!"
8,
"不,不,父皇您搞错了。"
如此惊天逆转,李元盛整个人都呆了。
"朕搞错了?呵呵,朕确实错了,本来以为你母亲再不好,至少你还是朕的亲生骨肉。现在想来,不过都是东朝贱种罢了!你根本不配做朕的儿子,不配当皇子。"
"东朝贱种"四个字像是一把尖刀插进李元盛的胸口,他不禁前后摇晃了两下。
"不会的,弄错了,一定是弄错了。"
突然,他扑向地上的竹筒,掏出书信。
"父皇您看,这明明是……"
"这明明是你的笔迹,你的落款,你自己认不出来么?"
皇帝说着,把一个东西劈头盖脸地朝李元盛的脑袋扔了下来。
"这,这是……"
李元盛看着地上碎成两块的玉佩,浑身发抖。
"没错,竹筒不止有你的亲笔信,还有这个……"
皇帝指着地上的一龙一凤。
"这块玉佩,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是你娘刚进宫,第一次承宠的时候朕赐给她的,之后你娘又给了你。你倒是跟朕说说,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和这封里通外国的书信出现在一起。"
"我,我……魏凌,你陷害我!"
李元盛用颤抖的手指指着我。
我一脸无辜地摇摇头。
毕竟这怎么能叫做"陷害"呢,分明是"反击"才对。
我只是模仿了李元盛的笔迹写了封信,替换了原本的那一封。顺便把他的玉佩作为凭证一并呈上罢了。
"父皇,这玉佩是儿臣和魏凌结拜时候交换的信物。我这里也有他的扳指……扳指呢?"
李元盛在衣袖里摸了半天,什么都没摸到。
"五皇子说的扳指,可是这一枚。"
我扬起手,所有臣工的目光都汇聚过来。
"启禀陛下,这只扳指是臣那过世兄长的遗物,臣一直随身携带,绝对不会随便拿来送人。"
提起大哥,我眼中含泪,父亲的眼眶也红了。
"我想起来了!刚才入城的时候我被一个姑娘迎面撞了一下。我明白了,那是个女贼,是你派的!"
李元盛大喊。
他说的没错,那个女贼就是晓雯。我让她入城后改头换面,做普通妇孺打扮,趁乱摸走李元盛身上的扳指。
"皇子越说越不像话了,入城的时候本将军骑在马上,全城的百姓都看着我,我哪里有空去接触什么女贼。再说了,军中哪里会有女子存在?我又从何指使?"
"至于结拜……"
我撩起战袍下摆,朝皇帝一跪到底,"启禀陛下,微臣一介武夫,哪里敢高攀龙子凤孙。自从知道五皇子的真实身份后,臣日夜焦急,几次想要上奏告知陛下。然而五皇子却几次三番阻止,他说……"
我顿了顿,露出为难的表情。
"他说什么?"
皇帝俯下身,表情阴森。
"事关天家和睦,臣不敢说。"
"朕让你说你就说。"
皇帝重重地拍了下龙椅的扶手。
"五皇子有一次醉酒之后对臣口吐真言,他说什么天家既无父子也无兄弟之情,他这二十多年在宫中度日如年。又说陛下因为宁嫔娘娘是东朝人的关系一直都看不起他。还说,还说……"
"还说什么!快讲!"
皇帝眼珠发红,几乎要从眼眶里蹦出来。
"说这次计划若是成功,陛下一定会封他当太子。等他登上皇帝之位后,不但要封宁嫔娘娘为太后,还要迎娶丞相之女。要把其他的皇子和他们的母妃全部都……赶尽杀绝,以泄他这十几年心头之恨。"
整个金銮殿上落针可闻,文武大臣们个个噤若寒蝉,唯恐被殃及池鱼。
皇帝一手捂在胸口,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儿子。
至于李元盛则已经被吓得魂飞天外。他万万想不通,怎么自己藏在心底的计划全部都被我知晓了。
"老臣,老臣冤枉啊……"
最后还是何丞相打破了沉默。
他连滚带爬地匍匐到离皇帝最近的丹墀上,哭诉自己和五皇子从无交集,嫁女之事更是无从谈起。
老皇帝眼中泛起几丝犹豫,何丞相是皇帝登基后第一个钦点的状元,一直以来都忠心耿耿。说他勾结皇子……
"启禀陛下,臣还有一事要奏。"
一想到"上辈子"父亲饱受折磨,差点病死狱中,我哪里会给丞相翻身的机会。
"臣在军中抓到一个奸细,此人姓何名威,正是何丞相的远亲!陛下请看,这是何威的供状。"
何威从东朝国返回的路上便遭遇了我设下的埋伏。他虽然是条好汉,却禁不住流水般的刑罚。
状子上,何威清清楚楚地交代了自己在多年前就奉丞相之命参军,这次又如何帮助五皇子离开京城潜入东川大营。包括出使东朝,和鲜于大妃约定等五皇子继承大统后给予东朝优待。桩桩件件骇人听闻。
看到最后,皇帝握着状子,浑身发抖,嘴角渗出血丝,沿着下巴蜿蜒而下。
"太医,叫太医!"
高公公见势不妙,连忙呼唤太医。
整个朝堂陷入一片混乱。
9,
出了如此丑闻,皇帝也无心亲自给我主持进爵大典了。草草封了我个"天下兵马大元帅"和"望远侯"的名头。
五皇子被囚禁在宗人府,何丞相全家被打入天牢。
"上辈子"发生在我和父亲身上的事情如今全部报应在了李元盛和他老丈人身上,真是苍天有眼。
"凌儿,你实在是太莽撞了,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为何不提前跟为父商量一下呢?"
父亲并不知道自己逃过一劫,反而埋怨我起来。
"父亲,并非女儿刻意隐瞒。实在是事出突然,我怕隔墙有耳,便自己做了决定。"
父亲看着我决绝的模样,瞬间有些恍惚。
我知道,他又思念起大哥了。
不管我这个将军做得多称职,不管我打下多么艰苦卓绝的战斗,都无法填补父亲心中的缺憾。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一定在想,"如果岩儿还活着的话……""如果这一仗是岩儿打下来的话……那该有多好。"
"上辈子"的我虽然心有不甘,却也会忍不住感到愧疚,愧疚自己为什么不是男儿身,愧疚当年死的为什么不是自己。
可重活一次我已经全部都想通了,我便是我,世间独一无二的魏凌,不是"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的情况下无可奈何的替代品,不是因为男丁死绝而用来假充儿子的冒牌货。
"本来我还想,等你这次班师回朝,向皇上请罪。说不定陛下看在你战功的份儿上,饶恕你女扮男装的罪名。没想到你搞出这样的事情……"
父亲不住叹息。
"『请罪』?我何来的罪孽?我为大耀出生入死,皇帝不感激我,还要怪罪我?至于『女扮男装』难道不是父亲要求的么?说哥哥无子,只有我来撑起魏家门楣。怎么这些竟成了我的罪孽了呢?"
男人上阵杀敌,读书科举是光宗耀祖。
女人做了一样的事情,便是身负罪孽。
这算什么道理?
更何况在我走出闺房,看遍世界之大,体会过生死抉择后,父亲又怎么忍心把我关进那窄窄小小的屋子,一辈子只围绕着锅台和绣架过活?
"再说了,父亲以为皇帝会看在我军功的份上,就不追究我么?莫说只是赢了东川之战,哪怕我打下整个东朝国,在他的眼里,欺君之罪依然是欺君之罪。"
"那你准备如何?当一辈子的男人?只有得到陛下的特赦,你才能以女儿身份堂堂正正地活着。"
我明白父亲后悔了,后悔当年没有听从族叔的建议,从旁支过继一个男孩来。
想到这里,我越发不平。
"父亲,您不要忘了,您的女儿如今是天下兵马大元帅。"
"凌儿,你是何意?"
通过父亲的瞳孔,我看到自己疯狂的表情。
"我!要!造!反!"
今上年轻的时候或许曾经励精图治过,然而年迈的他只能用"昏庸"两个字来形容。沉溺后宫美色和炼制丹药,把整个朝堂都交给了丞相。这些年来更是好大喜功,连年征战,弄得大耀民不聊生。
等他处理完五皇子,一定还会继续发兵讨伐东朝国,以泄心头之恨。
与其眼睁睁地看着他把整个大耀国绑上战车,驶向国破家亡的地狱,倒不如由我来出面结束这一切。
反正他的那些儿子一个赛一个的没用,相比之下,李元盛至少还有点野心。
一个月后。
李元盛在宗人府中被秘密处死,宁嫔被赐自尽。
何丞相被诛九族,他的女儿何阮据说死前胡乱喊叫,说自己是太子妃,让刽子手不准杀她。
我奉旨回边关驻防,临走前留下晓雯监视父亲,免得他做傻事,坏我大计。
三个月后,皇帝驾崩,我带兵回京奔丧,趁机攻入皇宫。
我扶持皇帝仅仅三岁的儿子做太子,让他册封我为摄政王。
当初鲜于大妃做过的事情,我在千里之外的大耀国都做了一遍,想来古今中外的宫廷斗争都是一样的套路。
一年后,我宣布小皇帝无德,不足以担负天下大任。我的旧部们在金銮殿上献上黄袍,我"不得不"登基称帝,改国号为"魏",大赦天下。
晓雯做了我的侍卫长,封为殿前大将军。
五年后,国朝已定,我宣布自己的女儿身份,是为女帝,下令要择天下良家男子充入后宫,以诞育龙嗣。
臣工哗然,但是无人反对。
因为反对的人都被我杀了。
三十年后,我把我的皇位交给我的皇太女,从此过上太上女皇的逍遥生活,带着我的孙女孙子们到处打猎逍遥,跟她们谈及我当年东川大战的往事。
八十岁那年,我在一群皇孙女和皇子的围绕下离开人间。
李元盛是谁,我已经彻底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