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阳光终于挣脱云层,暖融融地洒在青石板路上,将连日阴雨留下的湿痕慢慢烘干。祝秋意换了身月白绣暗纹的襦裙,外罩一件浅碧色比甲,肩头的伤口被细布层层裹紧,衬得脸色愈发苍白,却依旧是那副拒人千里的清冷模样。
“姑娘,周府的马车已经在门口候着了。”云袖提着食盒进来,里面装着母亲柳氏准备的谢礼——两盒精致的桂花糕,“夫人说,虞世子肯出手相救,这份谢礼不能少。”
祝秋意抬眸,指尖正摩挲着《周官注疏》的书页,闻言淡淡颔首:“知道了。”
她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没再多说,转身往外走。昨日从虞府回来后,周侍郎便差人送来帖子,邀她今日一同前往周府,说是要当面答谢虞观恒。祝秋意本想推辞,却转念一想——周公子的病来得蹊跷,且与秘宝线索或许有关,借着这个机会去周府探查一番,也算是顺理成章。
周府的马车停在祝府门口,黑漆车厢,铜制门环,透着户部侍郎该有的体面。祝秋意弯腰上车,车厢内铺着软垫,角落里燃着一小炉沉香,气味清雅。她靠窗坐下,撩开车帘一角,看着窗外缓缓掠过的街景——卖花的阿婆推着竹篮走过,篮子里的桂花沾着晨露,香得清淡;穿青布衫的书生边走边吟诵诗文,意气风发;街角的茶肆里,几个穿皂衣的汉子正低头说话,目光时不时往街面瞟——还是御林军的暗桩,看来他们并未放松对她的监视。
祝秋意收回目光,放下车帘,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口的暗纹。她想起昨夜虞观恒的模样,月白长衫,沉静眼神,还有那双看似温和却藏着锋芒的手。他是世家世子,医术高超,又身怀武功,深夜出现在城郊废宅,如今又牵扯进周公子的怪病,这一切都让她觉得,虞观恒绝不仅仅是个简单的世子爷。
马车行驶了约莫半个时辰,便到了周府。周侍郎早已在门口等候,见到祝秋意,连忙上前拱手:“祝小姐,劳烦你跑一趟。”
“周大人客气了。”祝秋意颔首回应,语气平淡无波。
刚走进府门,就见虞观恒从内院走来,依旧是一身月白长衫,木簪绾发,眉眼清隽,周身透着股沉静的气息。他看到祝秋意,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恢复平静,颔首示意:“祝小姐。”
“虞世子。”祝秋意同样颔首,声音清冷依旧。
周侍郎笑着打圆场:“两位都到了,快请进。犬子还在昏迷,劳烦虞世子再费心看看。”
虞观恒点头,跟着周侍郎往内院走去。祝秋意跟在后面,目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周府的布局——周府不算奢华,却处处透着规整,院内种着不少松柏,显得肃穆。走到东跨院,就闻到一股浓郁的药味,夹杂着几分若有似无的异香。
周公子的卧房内,帐幔低垂,一个少年躺在床上,面色潮红,呼吸急促,眉头紧紧蹙着,显然睡得极不安稳。床边站着几个丫鬟,神色焦急,见众人进来,连忙躬身行礼。
虞观恒走到床边,示意丫鬟们退下,随后坐在床沿,伸出手指搭在周公子的腕脉上。他的神情专注,眼神沉静,指尖轻轻搭着,动作轻柔却精准。祝秋意站在一旁,目光落在周公子身上,却留意着虞观恒的一举一动——他的指尖修长,指腹有薄茧,除了握药锄、碾药草的痕迹,似乎还有练过武功的磨损。
“脉象紊乱,内火郁结,却又带着几分阴寒之气,倒是奇怪。”虞观恒收回手,眉头微蹙,“昨日我开的药,公子喝了吗?”
“喝了,喝了两碗,可还是没醒。”周侍郎连忙答道,语气带着几分急切,“虞世子,犬子到底得了什么病?”
虞观恒没立刻回答,而是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让新鲜空气流入。阳光照进屋内,落在周公子脸上,他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些。虞观恒转身,目光落在周公子的脖颈处,那里挂着一枚玉佩,用红绳系着,玉佩的纹路有些眼熟。
“周大人,可否让我看看公子颈间的玉佩?”虞观恒问道。
周侍郎连忙点头:“当然可以。”
虞观恒走上前,轻轻拿起玉佩,仔细打量着上面的纹路。祝秋意的目光也落在那枚玉佩上,瞳孔微缩——那纹路,竟与她领口藏着的玉佩有几分相似,只是更为残缺,像是其中的一部分。
“这玉佩是公子何时佩戴的?”虞观恒问道,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探究。
“这是犬子生辰时,一位老友送的,说是能辟邪保平安,已经戴了快半年了。”周侍郎答道,“怎么,这玉佩有问题?”
“不好说。”虞观恒摇摇头,将玉佩放回原处,“公子的病,或许与这玉佩有关。我需要用银针逼出他体内的郁结之气,或许能让他清醒片刻,问出些线索。”
他转头看向祝秋意:“祝小姐,可否请你帮忙?银针逼穴需要有人协助按住公子的四肢,避免他挣扎伤及自身。”
祝秋意眉头微蹙,下意识想拒绝。她不习惯与陌生人有肢体接触,更何况是与虞观恒这样身份不明、且有过两次特殊交集的人。可转念一想,这是探查线索的好机会,周公子若能清醒,或许能问出玉佩的来历,以及他昏迷的真正原因。
“可以。”她颔首应允,语气依旧清冷。
虞观恒从药箱里取出银针,用火折子消毒后,走到床边。“劳烦祝小姐按住公子的左臂和左腿。”
祝秋意依言上前,弯腰按住周公子的肢体。少年的身体滚烫,像着了火一般,烫得她指尖微微发麻。虞观恒则按住周公子的右臂和右腿,指尖刚触到少年的皮肤,就察觉到他身体猛地一颤,似乎要苏醒。
“我要下针了。”虞观恒低声道,随即手腕一动,银针精准地刺入周公子胸前的穴位。
周公子发出一声闷哼,身体剧烈挣扎起来,力道之大,远超常人。祝秋意下意识加大力道按住他,指尖紧紧攥着少年的衣袖,指腹的老茧蹭过布料,传来粗糙的触感。虞观恒也稳住身形,另一只手快速下针,刺入周公子的眉心、手腕等穴位。
“按住,别松手!”虞观恒的声音沉了几分。
祝秋意没说话,只是咬紧牙关,死死按住周公子。就在这时,周公子猛地扭动身体,祝秋意的手不由自主地往前一滑,指尖恰好触到了虞观恒的手。
两人的指尖同时一顿。
祝秋意的指尖冰凉,带着常年握刃的冷意;虞观恒的掌心温暖,带着药草的清冽气息。两种截然不同的触感交织在一起,像冰与火的碰撞,瞬间传遍四肢百骸。祝秋意下意识地缩回手,脸上却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不自在,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虞观恒也收回了手,只是目光在她指腹的老茧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恢复平静,继续下针。“好了,他快醒了。”
话音刚落,周公子的挣扎渐渐平息,面色也恢复了些许血色,呼吸变得平稳。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他缓缓睁开眼睛,眼神迷茫,声音沙哑:“爹……我在哪儿?”
“儿啊,你终于醒了!”周侍郎喜极而泣,连忙上前握住他的手。
虞观恒示意众人安静:“公子刚醒,身体虚弱,别多说话。我问你,你昏迷之前,有没有见过什么奇怪的人,或者接触过什么特别的东西?”
周公子皱着眉,仔细回想了片刻,声音依旧沙哑:“我……我在城西的书斋看书,遇到一个穿玄色锦袍的人,他给了我一块糕点,说吃了能提神。我吃了之后,就觉得头晕,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玄色锦袍?
祝秋意和虞观恒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警惕。又是玄色锦袍,与之前书斋老者提到的、太子府暗卫的着装一致。
“那锦袍男子有没有说什么?或者给你什么东西?”虞观恒追问道。
周公子摇了摇头,眼神更加迷茫:“没有……他只是给了我糕点,还看了看我的玉佩,说这玉佩很特别。”
“然后呢?”祝秋意忍不住开口,声音清冷,带着几分急切。
周公子被她的语气吓了一跳,顿了顿才道:“然后我就头晕了,他扶了我一把,我好像感觉到他往我怀里塞了什么东西,但是我没看清……”
话音未落,周公子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面色再次变得潮红,呼吸也急促起来。
“不好,他体内的余毒还没清干净,又牵动了内火。”虞观恒连忙上前,再次搭住他的腕脉,“快,拿我的药箱来,我要给他施针排毒。”
丫鬟们连忙拿来药箱,虞观恒快速取出银针,正要下针,却见周公子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从他的衣襟里掉出一张折叠的纸条,落在了床榻上。
祝秋意的目光瞬间锁定那张纸条——纸张粗糙,边缘磨损,看起来与组织传递指令的纸条材质相似。她下意识地想弯腰去捡,却见虞观恒也动了,两人的手再次同时伸向那张纸条。
指尖又一次相触。
这次祝秋意没有立刻缩回,只是指尖微微一僵。虞观恒也顿了顿,目光落在她的脸上,眼神沉静,带着几分探究。两人都没有说话,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张力。
最终,祝秋意先收回了手,后退半步,语气平淡:“虞世子先看。”
虞观恒没推辞,捡起纸条展开,上面写着一串奇怪的符号,既不是文字,也不是常见的暗号,像是随意画的线条,却又透着某种规律。他看了片刻,眉头微蹙,显然也看不懂。
“这是什么?”周侍郎凑过来,满脸疑惑。
“不好说。”虞观恒将纸条折好,递给周侍郎,“周大人,这纸条先收好,或许与公子的病有关。我再开一副药,公子服下后,应该能安稳些。至于彻底痊愈,还需要找到下毒之人,解铃还须系铃人。”
周侍郎连忙接过纸条,小心翼翼地收好:“多谢虞世子,多谢祝小姐。”
虞观恒转身收拾药箱,写了药方交给丫鬟,又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才起身告辞。祝秋意也跟着起身,她的目的已经达成,不仅确认了周公子的病与玄色锦袍男子有关,还见到了那张奇怪的纸条,接下来只需想办法拿到纸条,交给组织即可。
“周大人,我与虞世子一同告辞。”祝秋意颔首道。
周侍郎连忙挽留:“两位不如留下用膳?”
“不必了,家中还有事。”祝秋意拒绝得干脆,虞观恒也跟着推辞,两人一同走出了周府。
府门外,阳光正好,桂香袭人。两人并肩走着,一路无话,气氛平静无波,仿佛刚才在卧房内的两次指尖相触,只是无关紧要的意外。
走到路口,祝秋意停下脚步,转身对虞观恒道:“虞世子,今日多谢。”
“举手之劳。”虞观恒颔首回应,语气平淡,“祝小姐似乎对周公子的玉佩和那张纸条,格外感兴趣?”
祝秋意心头一凛,面上却依旧平静:“只是觉得事情蹊跷,随口问问罢了。”
虞观恒笑了笑,没再多问,只是道:“那张纸条上的符号,并非寻常暗号,祝小姐若是有兴趣,或许可以查查与古籍相关的记载。”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周公子的玉佩,纹路与我家中一本古籍上的图案相似,或许也与古籍有关。”
祝秋意的指尖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古籍?又是古籍。她献给虞老夫人的《周官注疏》,如今周公子的玉佩和纸条,都与古籍有关,这绝非巧合。
“多谢世子提醒。”她颔首示意,转身就要走。
“祝小姐留步。”虞观恒叫住她,目光落在她的肩头,“你的伤口,似乎还没痊愈,若是疼得厉害,可以去城郊的医庐找我,我给你换些药。”
祝秋意回头,看着他平静无波的眼神,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淡淡道:“再说吧。”
说完,她转身带着云袖离开,脚步平稳,没有半分留恋。走到街角,她回头望了一眼,虞观恒还站在原地,阳光洒在他身上,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看起来温和而疏离。
祝秋意收回目光,心里却不像表面那般平静。虞观恒的提醒,绝非无意,他显然也在追查与古籍、玉佩相关的线索。而那张纸条,她必须尽快拿到手。
回到祝府,祝秋意立刻回到静兰院,关上门。她走到窗前,看着院中的桂树,指尖捻着袖口的暗纹。虞观恒知道的似乎比她想象的要多,他到底在追查什么?他与秘宝线索之间,又有着怎样的联系?
这些问题像一团乱麻,缠绕在她心头。但她没有时间纠结,当务之急是拿到周府的那张纸条。她走到床底,取出一个小巧的木盒,里面装着各种开锁、易容的工具——都是组织给她的,用于执行任务。
夜幕降临,亥时的梆子声响起。祝秋意换了身玄色夜行衣,将柳叶刃藏在袖中,推开角门,融入夜色之中。她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掠过青石板路,朝着周府的方向而去,衣袂扫过路边的桂树,带下几片细碎的花瓣,落在寂静的夜色里。
而此时的虞府,虞观恒正坐在藏书阁内,面前摊着一本古籍,上面画着与周公子玉佩相似的纹路。他指尖摩挲着纹路,眼底闪过一丝凝重。祝秋意的身份,越来越可疑,她的身手,她对线索的关注,都表明她绝非普通的贵女。
他想起今日在周府,两次与她指尖相触的触感,她指腹的老茧,她清冷外表下的警惕与急切。她到底是谁?与玄色锦袍男子之间,是敌是友?
虞观恒合上古籍,起身走到窗边。夜色浓稠,月光洒在虞府的庭院里,桂香浮动。他望着周府的方向,眼底无波,只是静静看着夜色中那片隐约的灯火,没再动作。
京城的夜,依旧平静,只有风卷着桂香,悄无声息地掠过街巷,裹着那些未说破的疑虑,藏进更深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