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七年,暮秋。
京城的雨是从寅时末开始落的,起初只是风卷着星点凉意扑在窗纸上,待祝秋意晨起时,檐角已垂落细密的雨线,把院中的桂树裹成了一团浸在雾里的香。
“姑娘,今日的雨缠得紧,还是加件薄绒比甲吧?”
贴身丫鬟云袖捧着衣物进来时,祝秋意正对着菱花镜描眉。镜中少女眉峰清峭,眼尾却带着点未褪的倦——昨夜亥时才从城郊回府,沾了一身的雨寒,只歇了不到两个时辰,便要撑起“祝家嫡女”的模样。
她指尖蘸了点螺子黛,顺着眉骨描出流畅的弧度,语气淡得像窗外的雨:“不必,今日只去城西书斋。”
云袖拗不过她,只好把比甲搭在臂弯里,转身去取那柄素色油纸伞——伞面是最不起眼的牙白,连伞骨都没雕半分纹饰,恰如祝秋意身上的月白襦裙,规规矩矩裹着京中贵女该有的清冷。
祝府正院临着内城的金水巷,青石板路被雨浸得发亮,踩上去能听见细微的“吱呀”声。祝秋意撑伞出门时,管家祝忠正领着仆妇搬新炭盆,见了她忙躬身:“小姐早,今日雨凉,可要备车?”
“几步路罢了。”她垂眸避开祝忠的视线,脚步没停。
从祝府到城西文渊坊的“清砚斋”,要走两刻钟。这是她每月初三必走的路,既是“寻古籍”的幌子,也是与组织传递消息的暗线。
雨丝沾在伞面上,晕开一圈圈浅白的痕。祝秋意走得慢,眼尾却扫着巷中的动静:卖豆腐脑的挑子刚支起灶火,热气裹着豆香漫在雨里;穿青布衫的书生抱着书册小跑,鞋尖溅起细碎的水花;巷口墙根下,穿皂衣的捕快正转着枚铜钱,目光却往她这边瞟——那是御林军的暗桩,盯了她快半个月了。
她指尖无意识捻了捻袖角,那里缝着层极薄的软甲,甲片下藏着枚三寸长的柳叶刃。这是组织给她的“佩饰”,也是她这些年在雨里走的底气。
文渊坊的青石板路更窄些,两侧的灰瓦屋檐垂着雨帘,把巷弄裹成了条湿漉漉的廊。清砚斋的木门半掩着,老板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见她进来便笑着掀帘:“祝小姐来了?上月说的《周官注疏》,刚从江南寻来善本。”
祝秋意颔首,跟着老者进了内间书阁。阁子里燃着沉香,混着旧纸的霉味,衬得外面的雨声都远了。老者把书册推到她面前,指尖在桌案上敲了两下——这是组织的暗号,意为“有外人查探”。
“前日有人来问过这书,穿玄色锦袍,腰坠羊脂玉,看着是宫里的人。”老者压低声音,眼角的褶子掩着警惕。
祝秋意指尖落在书页上,指腹掠过“天官冢宰”四个字——这是组织用来传递密文的载体,玄色锦袍、羊脂玉,该是太子府的暗卫。她抬眸,语气依旧淡:“多谢先生。”
待她抱着书册出门时,雨势又密了些。云袖连忙上前撑伞,却见祝秋意往坊外的茶肆走:“买两笼蟹粉汤包,带回去给母亲。”
茶肆的竹帘被风卷得轻晃,靠窗的位置坐着个穿灰布衫的汉子,见她进来便低下头擦桌子——是同组的“影三”,负责接应今晚的任务。祝秋意走到柜台前,指尖在木案上敲了三下:短,长,短。
“两笼汤包,要热的。”
掌柜的应了声,转身去后厨时,指尖往灶台后递了个纸团。祝秋意接过汤包时,纸团已落进她袖中——是组织的新指令:亥时,城郊废宅,清除“漏网之鱼”。
油纸包裹着汤包的热意,浸得袖中的纸团发皱。祝秋意抱着汤包出门时,影三已从茶肆后门离开,腰间的短刀露出半寸寒光,混在雨里没入人群。
回府的路走得比来时更慢,祝秋意看着巷口的桂树落了片花瓣在伞沿,忽然想起五年前的暮秋——那时她刚被组织送回祝家,也是这样的雨天,她穿着不合身的襦裙,站在祝府的门槛外,指尖攥着枚刻着纹路的玉佩,不敢进门。
那年她七岁,刚从组织的暗训营出来,掌心还留着练刃磨出的茧,连“女儿家该有的样子”都是组织教的:笑要浅,话要少,走路要轻得像落雨。
“小姐,您怎么了?”云袖的声音拉回她的神思。
祝秋意抬眸,恰好撞见府里的小丫鬟捧着盆秋菊走过,菊瓣上沾着雨珠,亮得像碎星。她勾了勾唇,是极淡的弧度:“没什么,只是觉得这秋,比往年凉些。”
进府时,正院的回廊下已摆了新炭盆,暖意裹着桂香漫过来。祝秋意把汤包递给迎上来的仆妇,转身往自己的“静兰院”走——袖中的纸团还带着茶肆的热气,而袖角的柳叶刃,已浸了秋雨的凉。
静兰院的窗下摆着盆白菊,是她上月从城外寺里求来的。祝秋意推开窗,看着雨丝落在菊瓣上,忽然听见院外传来脚步声——是母亲柳氏。
“秋意,今日去书斋可有收获?”柳氏坐在圆桌旁,指尖摩挲着茶盏的描金纹,语气里带着点小心翼翼。
祝秋意把《周官注疏》放在桌上:“寻到了善本,母亲若是想看,晚些我送过去。”
柳氏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像是想从那层清冷里看出点什么,最终却只是叹了口气:“你这孩子,打从回来就像变了个人……罢了,快些喝盏姜茶,仔细受了寒。”
待柳氏离开,祝秋意才端起姜茶——茶盏是白瓷的,暖得烫手。她看着茶面上晃开的涟漪,忽然想起组织里的日子:没有姜茶,没有桂香,只有冷硬的石墙和磨不完的刃,连下雨时,都只有铁窗透进来的湿冷。
酉时末,雨停了。天边晕开浅金的晚霞,把院中的桂树染成了暖黄色。祝秋意站在窗边,指尖掠过案上的《周官注疏》,书页里夹着片干桂花——是今早云袖偷偷放进去的,香得像这京城的秋,温柔得不像话。
她忽然想起五年前被送回祝家的那个傍晚,也是这样的晚霞,她站在静兰院的窗下,看着柳氏端着碗甜汤过来,指尖抖得连碗都接不住。那时柳氏抱着她哭,说“我的意儿终于回来了”,而她的掌心,还沾着前一日练刃时蹭到的血。
如今她已经能稳稳端住茶盏,能笑着和母亲说话,能把“祝家嫡女”的模样演得滴水不漏——只是袖中的柳叶刃,永远是凉的。
戌时,云袖进来点了烛火:“姑娘,晚膳备好了,是您爱吃的蟹粉酥。”
祝秋意“嗯”了声,目光却落在院外的巷口——影三该在那里候着了,亥时的梆子声一响,她便要换上夜行衣,往城郊的废宅去。
烛火晃了晃,映得她的影子落在窗纸上,清瘦得像株被雨浸过的桂。祝秋意端起蟹粉酥,咬了一口——甜香裹着酥皮的脆,是她在组织里从未尝过的味道。
只是这味道,总带着点不真实的暖。
她忽然想起今早巷口的捕快,想起书斋老者的警惕,想起袖中皱成一团的纸团——这京城的秋再温柔,也裹不住她藏在袖角的刃,藏在暗夜里的血。
亥时的梆子声,很快就要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