忌庆 第6章 第 6 章

亦文慕维持着环抱林迫的姿势，一整夜未曾挪动，手臂早已酸麻不堪，但他却舍不得松开。

怀中的林迫后半夜似乎终于摆脱了噩梦的纠缠，呼吸变得均匀绵长，苍白的脸色也恢复了些许血色，只是眉头依旧微微蹙着，仿佛在睡梦中也不得安宁。他侧躺着，脸朝向亦文慕这边，那总是刻意用长发遮掩的右半边脸，因为睡姿的缘故，几缕发丝滑落，露出了更多白皙的肌肤和那清晰的下颌线。

亦文慕的目光不自觉地被吸引。平日里，林迫习惯用那侧分的、微卷的长发遮挡住右脸，加上他总是微微低头、眼帘半垂的姿态，给人一种朦胧而脆弱的美感，却也像是隔着一层薄雾，看不真切。此刻，在如此近的距离下，毫无防备地露出近乎完整的侧颜，亦文慕才发现，林迫的五官其实非常精致。

皮肤是常年不见阳光的瓷白，在晨光下几乎透明。左脸颊和右眼尾的痣点缀其间，像是不小心溅上的墨点，平添了几分易碎的艺术感。他的鼻梁很挺，唇形薄而线条清晰。

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如同细微的电流，悄然划过亦文慕的心头。

这轮廓……这侧影……

他一定在哪里见过。

不是在这个案子中，也不是在警局门口的初遇。是一种更久远、更模糊的记忆，像是沉在河底的卵石，被水流经年累月地冲刷，只剩下一个朦胧的影子。

鬼使神差地，亦文慕抬起了那只没有麻木的手，动作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将林迫散落在右颊上的长发，更慢、更轻地朝耳后撩去。

随着发丝的拂开，林迫的整张右脸完全暴露在亦文慕的视线中。没有疤痕，没有瑕疵，只有同样白皙光滑的皮肤，以及完整露出的、线条优美的耳朵和那枚简约的一字耳坠。整张脸的轮廓清晰呈现，比平日里半遮半掩的样子，少了几分阴郁，多了几分清俊和……一种让亦文慕心跳莫名加速的熟悉感。

像谁？

到底像谁？

亦文慕微微蹙起眉，努力在记忆深处搜寻。是以前某个案子的相关人员？还是警校的同学？或者是更早以前…

他盯着林迫沉睡的脸，看得入了神。指尖还残留着方才撩开发丝时，触碰到的微凉细腻的触感。

就在这时，林迫浓密的长睫颤动了几下，随即，那双总是半垂着的眼睛，缓缓睁开了。

初醒的迷茫在他眼中只停留了一瞬，立刻就恢复了惯有的清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当他意识到自己正被亦文慕紧紧抱在怀里，而亦文慕的手正停留在他的耳侧，目光专注甚至带着点探究地凝视着他完全暴露的脸时，林迫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了。

亦文慕像是偷糖吃被抓个正着的孩子，心脏猛地一跳，一股热意瞬间冲上脸颊和耳根。他触电般地想收回手，却又觉得此地无银三百两，动作僵在半空，一时间尴尬得无以复加。

“我……那个……”亦文慕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大脑飞速运转却编不出一个合理的借口。难道说我觉得你看起来很眼熟所以研究一下？这听起来更像变态了！

然而，预想中的不悦、质问或者惊慌并没有出现在林迫脸上。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亦文慕，眼神平静无波，甚至带着点刚睡醒的慵懒和……一丝了然？仿佛对被看到全脸这件事，本身并不如何在意。

他没有推开亦文慕依旧环在他身上的手臂，也没有立刻拨回头发遮掩，只是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调整姿势。

“……几点了？”林迫开口，声音带着刚醒时的沙哑，语气平淡。

亦文慕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床头的闹钟：“啊？哦……七、七点二十。”

“嗯。”林迫应了一声，然后才像是刚刚注意到亦文慕僵在半空的手和爆红的脸颊，以及自己完全暴露的右脸。他沉默了几秒，然后非常自然地，抬起手，将被亦文慕撩到耳后的那部分头发，又轻轻地拨了回来，恢复了平日里半遮半掩的样子。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一丝怒气或羞涩，仿佛只是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衣着。

亦文慕看着他这平静的反应，心里那点尴尬和忐忑奇异地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是松了口气，但好像……又有点莫名的失落？

“你……昨晚做噩梦了？”亦文慕决定转移话题，同时也确实关心，他小心翼翼地松开了抱着林迫的手臂，活动了一下酸麻的胳膊。

林迫坐起身，背对着亦文慕，闻言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随即低低地“嗯”了一声，没有多言。

“现在感觉怎么样？还好吗？”亦文慕追问，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担忧。

“……没事了。”林迫的声音依旧很轻，但听起来确实比昨晚那破碎惊恐的状态好了太多。

两人起床，洗漱，气氛有些微妙的沉默。亦文慕时不时偷偷瞟一眼林迫，对方却始终垂着眼睫，专心做自己的事，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上午，亦文慕被一个电话叫回局里处理点事情，临走前还不忘叮嘱林迫记得吃早餐和涂药。林迫只是点头。

亦文慕一到局里，就撞见了正端着咖啡、神采奕奕的秦抑楠。

“哟，烧仙草，今天这黑眼圈快掉到下巴了？昨晚干嘛去了？做贼了？”秦抑楠眼一眯，精准吐槽。

亦文慕叹了口气，把自己昨晚的经历大致说了一遍，省略了林迫噩梦的具体内容和那些令人心碎的呓语，只说他做了很可怕的噩梦，自己陪了一夜。然后，他提到了早上那个尴尬又让他困惑的场景。

“秦姐，你说……他是不是生气了？但他看起来又很平静。”亦文慕挠了挠头，一脸苦恼，“而且，我真的觉得他有点眼熟，尤其是把头发撩起来的时候，整张脸露出来……但我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秦抑楠慢悠悠地喝了口咖啡，若有所思：“他没生气，可能是真的不在意。至于眼熟……”她顿了顿，狐狸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我说烧仙草，你有没有想过，也许问题不在于他长得多让人眼熟，而在于他为什么总要用头发遮住半边脸？”

亦文慕一愣：“为什么？”

“心理暗示？习惯？或者……他觉得那样更有安全感？”秦抑楠分析道，“有些人缺乏安全感的时候会抱着东西睡觉一样。用头发遮挡，可能也是他的一种自我保护方式。把自己藏起来一部分，会觉得更安全。”

亦文慕恍然：“有道理！”

“所以啊，”秦抑楠拍了拍他的肩膀，“与其你在这里纠结眼不眼熟，不如想想，怎么让他觉得，即使把头发撩起来，露出整张脸，也是很安全、很自在的一件事。”

亦文慕眼睛一亮：“秦姐，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秦抑楠笑得像只偷腥的猫，“你可以，委婉地、不经意地、建议他换个发型，或者至少，把那边头发夹起来试试？当然，得找机会，不能太刻意。”

亦文慕用力点头，觉得秦抑楠简直是爱情军师再世。

下午，亦文慕又溜回了林迫家，手里还提着一袋刚买的发夹——这是他中午特意跑去饰品店挑的，店员用古怪的眼神看了他好久。

林迫正在电脑前工作，听到动静也没回头。

亦文慕磨磨蹭蹭地走过去，把发夹放在桌上，状似随意地说：“路过看到的，觉得挺可爱就买了。”

林迫瞥了一眼那堆发夹，沉默了一下，没说话。

亦文慕心里打鼓，硬着头皮按照秦抑楠教的“委婉、不经意、充满赞美”的策略，开口道：“那个……小林子啊，我觉得……你把头发撩起来，整张脸露出来的时候，其实特别好看，很清爽，五官特别清晰。”他说完，感觉自己脸有点热。

林迫敲击键盘的手指停了下来，微微侧过头，用那双半垂着的眼睛看着亦文慕，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疑惑。

亦文慕趁热打铁：“真的！比遮住一半好看多了！而且现在天气慢慢热了，头发遮着也闷得慌吧？要不……试试用发夹把这边夹起来？”他拿起一个发夹，试探性地递过去。

就在这时，亦文慕的手机响了，是视频通话，来电显示——秦抑楠。

亦文慕下意识地接了，还顺手点了外放。

“哈喽啊烧仙草！还有我们林迫小帅哥！”秦抑楠明快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屏幕上出现她笑眯眯的狐狸眼，“干嘛呢你们？”

“没、没干嘛。”亦文慕有点心虚。

秦抑楠眼尖，一眼就看到了亦文慕手里拿着的、和周围冷淡风格格格不入的发夹，以及林迫那边略显凌乱的长发。她立刻心领神会，开始了“神助攻”。

“咦？林迫，你头发有点乱哦，是不是低头工作不方便？你看我，”她把镜头拉近，展示了自己利落盘起的丸子头“这样多清爽！我觉得你脸型这么好看，把头发夹起来或者扎一下肯定特别帅！比现在这样精神多了！”

林迫看着屏幕上秦抑楠活力满满的脸，又瞥了一眼旁边一脸紧张期待的亦文慕，沉默着。

亦文慕把手里的发夹又往前递了递，眼神里充满了恳求。

秦抑楠还在那边滔滔不绝：“试试嘛试试嘛！肯定好看！相信我审美好不好？亦文慕那傻大个挑的发夹审美虽然幼稚了点，但意思是对的！露出整张脸，多自信！”

空气安静了几秒。

就在亦文慕以为这次劝说又要失败，准备打个话题圆过去时，林迫却忽然伸出了手，接过了那个发夹。

他的动作有些迟疑，手指捏着发夹，看了看，然后又抬眼看了看亦文慕，最后，目光落在电脑黑屏反光中自己模糊的影子上。

亦文慕和视频那头的秦抑楠都屏住了呼吸。

只见林迫微微侧过头，用手将右侧的长发拢起一小束，然后，有些笨拙地、尝试着用那个发夹，将头发别在了耳后上方。

动作完成的那一刻，仿佛有一束无形的光，瞬间照亮了他原本被阴影笼罩的右半边脸。

完整的脸庞暴露在灯光下，清俊的线条，白皙的皮肤，点缀其间的痣，以及那枚简约的耳坠，全都清晰地呈现出来。少了头发的遮挡，他那双总是半垂着的眼睛似乎也显得清晰了些，虽然依旧带着惯有的淡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但整张脸却焕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干净又带着几分疏离的俊美。

亦文慕看得呆住了，心脏不受控制地砰砰直跳。那种熟悉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但这一次，更多的是一种被眼前景象击中的惊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视频那头，秦抑楠发出了夸张的赞叹：“哇哦！！！我就说吧！小木头你也太好看了吧！这脸型！这皮肤！简直了！烧仙草你说是吧？看呆了吧傻大个！”

亦文慕猛地回神，脸一下子红到耳根，忙不迭地点头，语无伦次：“好、好看！特别好看！真的！”

林迫似乎被他们两人夸张的反应弄得有些无措，下意识地就想伸手把发夹取下来。

“别摘！”亦文慕和视频里的秦抑楠异口同声地喊道。

林迫的手顿住了。

亦文慕看着他，眼神无比认真，带着温暖的笑意：“就这样，很好看。真的。”

林迫与他对视了几秒，然后，缓缓放下了手。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笑，但耳根处，却悄悄地泛起了一抹极淡的粉色。他转回身，重新面向电脑，似乎想继续工作，但那微微挺直了些的脊背和没有再试图遮掩的侧脸，却透露出了他内心的细微变化。

亦文慕看着他那副故作镇定却又掩不住一丝别扭的样子，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嘴角的笑容怎么也抑制不住。

视频那头，秦抑楠功成身退，笑嘻嘻地说了句“不打扰你们二人世界了”便挂了电话。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剩下键盘轻微的敲击声，和亦文慕傻傻看着林迫侧脸的、满足的呼吸声。

阳光正好，透过窗户，洒在林迫新夹起头发的侧脸上，勾勒出清晰柔和的轮廓，也照亮了那枚浅蓝色的发夹。

亦文慕想，或许想不想得起在哪里见过，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此刻，他能这样看着他，看着他愿意为自己（和秦抑楠），掀开那层自我保护的面纱，露出原本就很好看的模样。

这感觉，真好。

房间里安静得只剩下空调轻微的运行声，以及林迫指尖敲击键盘的细碎声响。那枚浅蓝色的兔发夹稳稳地别在他的右耳上方，将原本遮挡面容的长发利落地固定住，完整地露出了他清俊的侧脸轮廓。

亦文慕没有再出声打扰，他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的沙发上，目光却像是被磁石吸引，无法从林迫身上移开。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林迫新露出的那片白皙肌肤和清晰的下颌线上投下细细的光痕，连那枚一字耳坠都仿佛比平时更亮了些。

他看得有些出神。没有了头发的遮掩，林迫身上那种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清冽感更加突出，带着一种不设防的脆弱，却又因为那平静无波的表情和专注工作的神态，透出一种奇异的、吸引人的韧性。亦文慕心里那点因为想不起为何眼熟而产生的焦躁，渐渐被一种更充盈的满足感取代。管他以前见没见过，现在这个人就在他眼前，而且……还接受了他的小发夹。

林迫似乎完全沉浸在了工作中，对亦文慕专注的视线恍若未觉。只是，如果他此刻回头，或许就能捕捉到亦文慕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里，此刻盛满的、近乎温柔的专注。

时间悄然流逝。不知过了多久，林迫敲下最后一个音符，轻轻舒了口气，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他这个下意识的动作，让亦文慕清晰地看到了他完整转过来的正脸。

没有了发丝的干扰，那双半垂着的眼睛显得格外清晰，长长的睫毛在下眼睑投下淡淡的阴影，左颊和右眼尾的痣点恰到好处，整张脸是一种干净又疏离的俊美。

亦文慕的心脏又不争气地漏跳了一拍。

林迫转过头，目光平静地看向亦文慕，仿佛在问“你看够了没有”。

亦文慕被抓包，非但没有不好意思，反而咧嘴笑了起来，露出一口白牙，语气真诚得近乎夸张：“怎么样，是不是感觉视野都开阔了？脑子运转速度都变快了？”

林迫没有回答他这个幼稚的问题，只是微微偏开了视线，但并没有伸手去碰那个发夹，算是默认了这个新造型。

亦文慕心里乐开了花，趁热打铁：“晚上想吃什么？为了庆祝……呃，庆祝你新发型特别成功，我请客！”

林迫沉默了几秒，才低声说：“……随便。”

“那就这么定了！我知道有家新开的私房菜，味道清淡，你肯定喜欢。”亦文慕立刻拍板，心情好得像是中了头彩。

他站起身，走到林迫身边，状似无意地伸手，轻轻碰了碰那个兔子发夹，指尖感受到发夹的微凉和林迫发丝的柔软，语气放得更轻：“这个……戴着不舒服的话，随时可以拿下来。不过……我真的觉得很好看。”

他的靠近带来一阵温热的气息，林迫的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却没有躲开。他抬起眼，对上亦文慕近在咫尺的、亮晶晶的眸子，那里面清晰地映着自己的身影——戴着可笑兔子发夹、露出整张脸的自己。

林迫的嘴唇动了动，最终也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

但那一声轻应，听在亦文慕耳中，却无异于天籁。

他知道，对于林迫这样习惯隐藏和自我封闭的人来说，愿意做出这样小小的改变，愿意在他面前更多地“暴露”自己，已经是一种莫大的信任和进步。

亦文慕没有再得寸进尺，他笑着揉了揉林迫的头发（避开了发夹），动作自然亲昵：“那说好了，晚上我去定位子。你先忙，我不吵你了。”

他退回沙发，重新拿起手机，但嘴角的笑容却一直挂着，怎么也压不下去。

林迫看着他傻乐的样子，重新将目光转回电脑屏幕，只是那总是抿着的唇角，似乎几不可见地、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落在两人身上，暖融融的。那枚小小的发夹，仿佛一个无声的见证，标记着某种小心翼翼却又坚定无比的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