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浮屠 第44章 第 44 章

chapter 44

三年后，英国M大毕业典礼。

整整持续了一个上午，下午孟薇才得闲出空回来。电话一个接着一个，都是打来问候和聚会的朋友和同学。

是的，后来，她也结交了好几个朋友，有同学，也有在别处认识的，有英国人，也有华人。

英国大学只有三年，毕业前，她想过以后的打算，无非也就是两种。留与不留，最后，她决定回国。

朋友也劝过她，问她为什么要回国。他们是知道，她在国内没有亲人的，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回去。

孟薇笑着打趣，说她吃不惯英国的饭，她要回去吃中餐。

朋友笑笑，知道她决定了回国，也就不了了之，接连请客为她践行。

其实事实也确是这样，她从小在国内长大，跟着外婆在南城生活，后来虽然相继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可毕竟国内才是她最熟悉的地方。她是个中国人，本能地要回到她熟悉的地方去。

她在这里，没有归属感，没有真正的朋友，她像漂浮在半空中的风筝，随时随地要随风逝去。

当初来英国，是母亲为她安排一切，她在国内送走了她所有的亲人，包括与沈放分手，那是她人生里最痛苦的一段，她本能地逃离了那个地方。

可兜来转去，她仍旧想回去。

手续办好，机票定在九月中旬。

从曼彻斯特起飞，到达京市国际机场，历时十一个小时。

这条路线，这三年来，她只坐过两回。一次来，一次回。除此之外，她并没有回去过一次。

到京市是下午两点钟，黄萍提前给她打了电话，说来接机。

那天下了雨，孟薇坐在飞机上，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长长的十几个小时，她睡不着，也不觉得多累。只是觉得空。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心境坐上这趟航班的，退掉房子，办理手续，收拾东西，上飞机……一件一件割舍，然后再一点一点抛远，离她生长熟悉的地方越来越近，过去的那些记忆又像是重新回来了一样，一点一点涌进她的脑海里。

时过境迁，从前一切都仿佛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机舱内灯光关闭，她闭上眼睛，靠在座椅上安静地休憩。她这些年来的睡眠，一直都不太好。三年前，送走母亲与外婆之后，她就犯了难以入睡的毛病，从前睡觉，从来都一沾枕头，要不了十分钟就能睡着。然而现在，总是一再酝酿，久久无法入睡，即便入睡了，也太浅。

觉得并没有睡得多沉，可恍恍惚惚还是做了个浅浅的梦。

或许是归程感慨，她忽然梦见了从前的事情，梦见了沈放。

那个她放在心底深处，整整三年没有再提及的名字。

其实也偶或间想起来过，可最后也还是一点点的淡忘。

她已经许久没有再想起那个人了，他在她心里像一杯装满平静水的杯子，静静地躺在那儿，没有人碰触，没有人撼动，所以只剩下平静。

可大约是回程，她竟又破天荒地想起他来。

梦里大雾沉沉，他站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两旁林立着高大梧桐树，只留给她一个背影，纵然三年未见，她看不见他的脸庞，可依旧还是认出是他。

她看见他慢慢走远，那片大雾将他吞噬。她追上去，忽然一阵失重感传来，她腾地惊醒过来，眼前一片漆黑笼罩着她，冷气十足，冻得她不受控制地缩瑟了下。

旁边座位上是一个男生，像是察觉到她的异样，他递了瓶水过去，问：“你没事吧？”

是中国人。孟薇愣愣回过神来，伸手接过，牵唇说了句：“没事，谢谢。”她缓了口气，起身去上厕所。

回来的时候，甫一抬头，忽然看见最前排有一道背影，心底的悸动久久还未平复，她望着那道背影，一时愣地忘记了反应。

昏暗的机舱内，那道微弱的蓝光照射过去，在那人的西装上，生出一道淡薄的冷意。

“小姐，请您回到座位上，我们的飞机马上就要开始降落了。”身后有乘务员轻声提醒道。

她怔怔回过神来，再抬眼看过去，那里已经被遮挡住的看不见了。

她回到座位上，恍惚半晌，最后觉得可笑。

京市在下雨，航班行程比原定的晚点了四十多分钟，她下飞机，取完行李出站已经是将近三点了。

一出到达站，孟薇抬头就看见了黄萍，她拖着行李走过去，刚走出去两步，忽然又一愣，看见黄萍身旁站着的丁子晋。

孟薇笑容凝了凝，拖着行李继续往前走。

出站的人有很多，刚走出来，丁子晋就上前，替她接过手里的行李，笑着问：“累了么？”

孟薇牵唇笑，道：“还好。”

黄薇与她拥抱，问她一路行程近期生活，她一一应答。这几年，黄萍一直与她保持着联系，有关国内的事情，也一直是黄萍在办理。

而丁子晋，期间也来过英国几次，异国他乡，有朋友相伴，是一件欣慰的事情，所以孟薇每一次都很高兴。

只是，她不是不知道他的心意。

因为无法接受，所以对丁子晋，她一直有一份愧疚。

是的，有时候，人总是很奇怪。

她拒绝过丁子晋，且不止一次。从后来十五六的时候，她就一直在拒绝他。而后快要二十二了，这人依旧陪伴在她身旁。

那异国他乡的三年里，她见到的故人朋友里，只有一个丁子晋。

所以，尽管她不爱他，却对他依旧是愧疚的。

跟着两人往外走，黄萍去开车，丁子晋走在前面，孟薇抬眼，忽然又瞥见一道熟悉的背影，和刚刚在飞机上的几乎如出一辙，她愣了愣，停住脚，再看过去时，却又不见了。

她停在那里，不住地转头四面寻找着。

丁子晋见她停住，忙转身过来看她，见她脸色没有上一回好，不由地担心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孟薇抬头与他视线相撞，觉得自己是疯了，她抿起唇瓣摇了摇头，说：“没有，走吧。”

走出航站楼，黄萍车开过来，丁子晋将行李放上车，与她一起上车。

黄萍要送她回香玲半岛的别墅，孟薇一愣，抬头看向黄薇。香玲半岛的别墅早已在三年前就被强制拍卖了，怎么可能还会留至现在？

黄萍会意，她看了眼后视镜里的人，笑着解释：“是子晋，两年前，他买下了那栋别墅，这两年，里面一直常有人打扫，说是等你回来，还留给你住。”

孟薇怔住，抿着唇瓣，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子晋……”

丁子晋与她一同落座后排，他伸手过去握住她的手，牵唇笑道：“薇薇，你不用说什么，那里本就是你的家。你刚回来，一定想家，里面所有的东西都还在，我都留了下来。”

孟薇攥了攥手掌，不动声色从他手心里抽回来，“谢谢你子晋，只是，我不想再回那里住了，空荡荡的，什么没有了……黄萍姨，我还是租个公寓吧。”

黄萍开着车，知道她脾气一向犟，她抬眼看了看后视镜里的丁子晋，抿着唇瓣没有说话。

丁子晋手掌收回来，淡声说：“那里是不好住了，是我考虑不周到。这样吧，我来安排。”

孟薇不好一直麻烦他，只得拒绝：“没事，我自己来。”

丁子晋笑：“薇薇，现在黄姨不好操劳了，她有了小宝宝，可能没有太多精力，你刚回国，什么都不方便，找房子还是我来，你不用和我计较这个。”

孟薇再次愣了下，她看向驾驶座开车的人，黄萍也笑着解释：“薇薇，提前没有和你说，我也是刚好事将近，才两个月不到。”

黄萍今年近四十，怀孕生宝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结婚多年，也一直没有要孩子，现在有了宝宝，自然格外珍惜。

孟薇笑着说：“恭喜你黄阿姨，我不知道，还让您来接我。”

黄萍：“哪里的话，我从毕业起就跟着你母亲，这么多年了，我也答应她，要好好照顾你的。以后，我可能时间精力不够，估计就都要麻烦子晋照顾你了。”

一句话带起过往来，孟薇静默着没有说话，也听出来黄萍话里的言外之意，她有意撮合丁子晋和她，所以这三年来，丁子晋才会与她频频联系。

车子没有回香玲半岛，孟薇不愿意去打扰黄萍，更不愿意跟丁子晋去他那里，所以坚持着在市区酒店办理了入住，说是找到房子再说。

黄萍和丁子晋拗不过她，只好照办。

办理好入住，黄萍离开，只剩下丁子晋留了下来陪她。

孟薇没有多少行李，贴身只带了一些重要的东西和两件贴身衣物，到了酒店房间，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京市这几天一直在下雨，空气潮湿，九月里，早已过了炎热的夏季，一场雨，倒有些凉意。

孟薇上了一趟厕所，回来发现丁子晋离开了。她没有多想，拿着衣服进洗漱间洗澡，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她该要倒时差了。

洗完澡出来，她一抬头，发现丁子晋居然没有走，拎着东西正好从门外进来。

四目相撞，彼此都愣了下。

孟薇以为他走了，丁子晋也扬了扬手里的袋子，道：“不知道你在飞机上有没有吃饭，我去买了点吃的，给你放进冰箱里。这里是套房，什么都有。”

孟薇只穿着睡袍，她光脚站在那里，怔愣住，半晌没有说话，看着房间里忙来忙去的丁子晋。

他将从便利店买来的东西，牛奶，饮料，吃的，便利食品，一一全都摆放整齐放进冰箱，又烧水，洗杯子。

孟薇站在那里，听见烧水壶里烧开水的声音，然后又看见他将杯子拿进卧室，孟薇跟着站在门口，望见他的背影，他比从前更显成熟，褪去少年青稚，西装也比从前裁剪得更加合身，宽肩窄腰，举手投足尽是温柔，她抿唇开口唤他：“子晋……”

他背对着她，听见她的声音，站在那里没有动。

孟薇愧疚愈深，却依旧开口：“你不用对我这样好，我不值得。”

静默许久，他也淡声开口：“值不值得，只有我自己清楚。”

他转过身来，看着她的脸庞，静静地望着，然后曼声开口：“坐了那么久的飞机，一定累了，睡一觉吧。”

孟薇没有动，他长腿迈过去，伸手牵起她，将她牵至床边，将人按下来，盖上被子，孟薇轻挣了下，他俯身按住她两肩，将人半圈在床与怀抱之间，只这样彼此相对，静静望着。

半晌，他压下头来，孟薇浑身颤栗，双手下意识攥紧抵在他身前，她闭上眼睛，感受到额头上落下的那枚轻轻的吻。

带着清冽的气息，完全陌生的气息。

她听见耳边的人开口：“薇薇，以后就让我照顾你，好么？”

孟薇睁开眼睛，望着头顶上的那张熟悉面孔，他对她好，从小时候起就不变，拒绝的话她数不清说了几千几万遍，可这一刻，她抿住唇，望着那双深眸，却久久无法再说出拒绝他的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