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浮屠 第3章 第 3 章

chapter 03

孟薇愣了下，笃定似的回头，看见了那张她今天见到的第三次面孔。

男人走过来，与她对视。

只两秒的瞬间。

闹了一场小插曲，商董事长和唐卉琬都走了过来，唐卉琬将孟薇往后拉了一下，一边致歉，一边忙叫侍者来给商平擦身上的酒渍。

商平看见沈放，稍微收敛了些，他瞥了一眼旁边的孟薇，挥开侍者的手，朝着沈放走过去，笑着套近乎，语气却是凌人的姿态：“二叔和这小丫头认识？”

孟薇眉心一跳，腾地抬头去看他，二叔？

这人是商平的二叔？

沈放半抬头，也瞥了一眼孟薇，与她对视，光明正大地说：“见过两回。”

隔着人群，孟薇与他四目相对。

见过两回……

他是指刚刚那两眼？

商平笑着找茬，眼里对沈放满是不屑的蔑视，故意道：“原来这样，我还以为这小丫头，和二叔有一腿……”

“商平！”一旁商董事长喝止了一声，冷冷看了他一眼，道，“你给我回去，少在这里丢人现眼！”

“爸！到底谁是你儿子！”商平下巴一仰，不服气地说。

商董事长不悦地看着自己这上不了台面的儿子，皱眉地让身后跟着的秘书将人带走，于是那人好说歹说将商平劝走了。

唐卉琬见氛围不对劲，忙拉了下一旁的马维舟，然后上来打圆场，道：“都是我不好，我们薇薇不懂事，也是我平时宠得她不知道天高地厚。商董，这么着，改日我做东，请您吃饭。”

孟薇站在她身后，眼见着她拉马维舟那一下。

所有人都说，她母亲和马维舟关系匪浅。她站在那道缝隙里，垂眸看着他们衣襟相连的那一点，交叠碰触，拉开又重合。

她没有听见她母亲说了什么，只看到眼前这一堆人在霓虹的灯影下，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马维舟笑着说了两句，那位被称为商平父亲的商董也陪着笑附和，孟薇听不见周围的声音，只看得见他们嘴皮在翕动，脸上的皱纹在飞舞。

悲伤忽然才一点一点浸没了她的身体，她也仿佛后知后觉直到此刻才体会了一些，这十日来，失去父亲的悲伤。

没有人在意这一小方的天地，孟薇头也不回地往东侧门跑，眼泪模糊了她的眼眶，那些金的、蓝的、绿的、红的、黄的光芒潋滟碎了从四面八方往她眼睛里钻，她受不了这酸涩，闭了闭眼，眼泪就这样肆虐流淌了出来。

另一旁被父亲拉走的丁子晋，看见孟薇的离开，忙要追上去，被父亲猛然喝止住了。

后花园外，孟薇蹲在台阶之下，她又忘了拿外套，那冷意彻底将她的身体浸湿透了。她双手抱住膝盖，将头埋在双膝里，隐声啜泣着。

她记起来，春天的时候，父亲陪着她，在这个花园里栽了一颗蝴蝶兰，说是等今年冬天，就能看到开花，可就在上个月，那颗窜出土来的蝴蝶兰苗被冻死了。

“怎么，刚刚还不屈不折的样子，现在没有人，就躲着一个人哭起来了么？”

耳边传来一道淡淡的声音，飘荡在风中，有些冷。

孟薇吸了吸鼻子，用手背倔强地胡乱抹掉脸颊上的眼泪，余光瞥见身旁两条修长的腿，笔直地服帖地衬着那条黑色西装裤。

孟薇还记得这道声音，和他刚刚说“见过两回”是一样的音色。

冷冷的，淡淡的，有一种荒漠的疏离。

“我和你好像不熟。”

像是被人撞破了最柔软最不堪的一面，孟薇甚至不愿意和他主动攀谈。

沈放听出来她那话里的倔强，类似于一种小孩子的赌气，像是小时候做错了事情，被家长谩骂后，别人去安慰她，她反而不肯拉下脸来，倒要去刺那好心安慰她的人。

沈放笑笑，一时松快起来，放低了往日的漠然姿态。

他说：“我帮了你，这下也算熟了吧。”

孟薇还蹲在那里，她没有抬头去看他，只余光感受到身旁的那道影子，廊后屋顶上的昏黄灯光照下来，就把他那道影子照在她的前面，她咬着唇看那道影子，哦了一声，然后说：“那我谢谢你。”

沈放低头轻睨，“我倒没有听出来你这声谢谢里的诚意。”

孟薇此刻心情不顺，她一向孤傲倔强，即便对这人刚开始有一点好感，但此刻这两句略带调侃的话飘下来，也叫她忽然像只刺猬一样，浑身长满了刺，不管谁靠过来，有理没理，都要把他刺得体无完肤。

她仰起头，正准备展开她那一身刺攻击人，却忽然有一道温热的暖意裹过来，她愣了下，还没反应过来，肩上被披上了一件宽大的西装外套。

带着木调的味道，是檀香混着雪松那一类的香味。

这一点暖意，在一瞬间就将她那些刚刚冒出头的刺，又给压了下去。

她听见头顶上淡淡飘下来一句：“哭一会就回去吧，外面冷。”

孟薇恍惚了一会，看着身旁地上的那道颀长身影忽然变短，她忙反应过来，转头去寻那一道背影，脑子里在那一刻，似乎什么也没有，她脱口就喊住他：“喂，你叫什么名字？”

沈放停了停脚，没有回头，却也没有回她的话，只说了句：“和你不熟。”然后就消失在了夜幕中。

孟薇默默收回了视线，重新低下头去，她抬了抬手臂，看着身上披上的这件外套。很宽很大的外套，却格外的暖和，莫名地叫她觉得安全。

她抬头看天，今晚天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可孟薇却仿佛看见了一道光亮。

她拢了拢身上的外套，鬼使神差似的，忽然又回头去看了看身后的那道小门，她停住看了那门好一会儿，又慢慢回过头来，似乎才回过味来，人已经走了这一件事。

晚宴一直持续到了九点多钟才散去，孟薇早回了房，她把那一件外套塞进了壁橱，一个人蒙在被子里睡觉。

闭了闭眼，耳边全都是楼下嘈杂乱哄哄的声音。

也不知人走没走，那件衣服要不要还给人家，大冷天的，他不穿西服，只一件衬衫，外面风这么大，天又冷，冻着怎么办？

这样想着，她光着脚，灯也没有开，就下地走到壁橱旁，拉开柜门，看着乱乱躺在那里的西装外套。

转念又一想，一件外套而已，冻着就冻着了，就当是他为绅士风度买单。

她伸手去拿衣架，把那西服撑起来，然后踮脚挂到横梁杆上。

门旁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开门声，孟薇一惊，连忙把那橱门关上，踮着脚唰的一下冲回床上，一拉被子，整个人将自己蒙起来。

门推开来，唐卉琬正好看见那被角翻飞的瞬间，笑了笑走到床边，然后坐下来，道：“知道你还没睡，起来。”

她伸手去按床头的灯，整个房间瞬间亮堂起来。

孟薇掀开被子，整个头发乱糟糟地躺在那里，她平躺在那里，抬头望着眼前的唐卉琬。

唐卉琬也盯着她，说：“起来，妈妈要和你说些话。”

孟薇没动弹，只道：“你要和我说什么？”

唐卉琬望着这个和丈夫神韵七八分相似的女儿，神色怅惘，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从什么地方说起。

她深吸了口气，没头没尾地道：“当初把你送到南城外婆那里去，妈妈其实后悔过。”

孟薇听见她的话，讽笑了一声：“如果不是我转学，你这后悔，可能还要再晚一些。”

唐卉琬怔了下，眸光落在她的脸庞上。

孟薇：“我和外婆生活得很好，没有你们，我这么多年过得也很快乐。不是每一个小孩，都是需要父母的。”

她是从两岁时，被自己的亲生父母送到南城外婆家，一年到头不见父母几回，小的时候还总盼望着见一见面，可后来渐渐大了，就觉得连来回的路程都是冗长繁琐的。

她固执地认为，这个世上，父母并不是人生来就需要的，她有爱她的外婆陪着她，就够了。

唐卉琬听见那最后一句话，心口忽然像是被针刺了一下。

她说不需要父母的时候，比起埋怨她，还要叫她难受。

唐卉琬垂了垂长睫，高挺的鼻梁被灯光照得莹然，她静静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孟氏陷入了危机，你父亲去世得仓促，有好多的事情，我都没有来得及和你说过……”

“我不会去和商平那样的人做朋友，你死了这条心吧！”孟薇急急地打断她的话，说道。

唐卉琬自嘲一笑，没有过多与她争执，只道：“你不想就算了吧。学校的事情，怎么样，你马上要放寒假了，有没有想好，要去哪里玩？”

孟薇背过身去，不去看她，她拉过被子将自己蒙起来，连话也不再说。

唐卉琬静静坐了一会，神色落寞地起身，刚走到门口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沉声：“我上小学，上中学，多少个寒假暑假，你从来没有关心过我，现在假惺惺地来问我，又算什么？我有时候想，如果我能自己选择，我一定不要选择出生在这样的家里，我只恨我没有选择。”

唐卉琬停住脚，手指扶在门把手上，她紧紧攥住那把守，冰凉的冷意从手心蔓延，一直到心口。

她一句话没有说，旋开门把，开门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