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鹿嘴角抽了抽,看向栀离的目光中多了几分难以描述的怪异。
“栀离先生……”
“小姐,这是怎么了?”
栀离绅士地询问。
当然,“绅士”的前提是只听声音不看人。
青年红润的唇角向上勾起,眼眸里的骄傲亮晶晶的,压根儿藏不住,他跟个小孩儿一样。
“没事。”
梅花鹿暗道:
这个叫栀离的不是反复无常的高智商疯批吗?
现在这个喜形于表的单纯少年是个什么鬼?
好一位“世界级喜剧大师”。
“先生。”
她讪笑几声。
“坐。”
栀离回过神,毫不客气地坐在梅花鹿身边。
“谢谢。”
“不用。”
梅花鹿逃难似的将目光移向楼下的山羊与宾客,她的声音很轻。
“等一等吧……山羊的派对就快开始了……”
落地钟那硕大的表盘上,分针赫然指向罗马数字六,距离下午两点开始的派对已经足足过去了半个小时。
“啪。”
伴随着清脆的响指声,皮椅回到最初始的位置,排列紧密又整齐。
宾客们机械般回到座位上。
完美的房间。
高贵的歌剧厅。
大家都为即将到来的派对做足了准备。
只是在木门之外,无数血淋淋的肉团堆砌成山,无数黑芝麻般的蚊虫疯狂吸食“美味”,它们溺在黏糊糊里不出来。
“朋友们,小插曲结束了。”
山羊先生额头上的羊角像是被烹烫过一般,他毫不保留地展示出快要脱落的死皮。
“我宣布:派对开始!”
“啪、啪。”
山羊在鼓掌。
他戴着黑色皮手套,长指甲将手套撑出一个鼓包,尖端还却被钩得向下弯曲。
不得不说,这个手套质量是真的好。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身侧的少女雕塑。
平整的圆盘状石底上伫立着一位美丽的少女,和三楼木门上雕刻的是同一位。
但眼前这个雕塑所含的故事性毫无疑问更加丰富:
少女的杏眼里满是恐惧,她躲在不存在的灌木丛后,身着的麻布长裙被枝丫勾住,布料破碎。
她捂住嘴,生怕声音溢出。
雕塑的细节处理堪称完美,皮肤肌理和裙摆褶皱逼真,大理石触感冰凉,那洁白的身躯犹如用真人铸造。
少女在惊恐,在愤怒,她亲眼目睹灾厄降临,却无能为力。
“这是我的作品,也是我举办这次派对的目的所在。”
山羊的声音很悲伤。
“雕塑的主人公……”
“是我们的母亲。”
没有一位宾客出声。
母亲。
栀离很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词。
他像只坏狐狸一样,正思考些什么惊天大阴谋。
原来她就是宾客口中的母亲,这位木门上雕刻的少女便是宾客们日思夜想、甘愿献出生命的母亲。
青年白皙的脸颊被暗色灯光投下一丝阴霾。
“我们的母亲,她面对罪恶的巨人无能为力,她亲眼看着巨人屠戮村庄,将对她有恩的人全部……全部……”
山羊的眼珠子黑漆漆的,哀切的目光跨过大半个房间,直直锁定坐在高处的栀离。
他好像在恳求。
快把你最重要的面具给我!那道目光仿佛这样说。
“巨人将母亲抓进高塔。”
栀离的眼神倏地冷了,他剑刃般锋利地回应山羊。
这时,洪亮的女声说:“为什么巨人结束了其他人,只留下母亲?”
坐在第二排的宾客站起来,它在发表观点的同时戴上了一个光滑的青蛙面具。
现在它拥有身份了。
她的身材非常好,身体被裹在酒红色的紧身包臀裙里,丰乳翘臀,一颦一笑皆是风情。
我们可以叫她青蛙小姐。
青蛙小姐的脸很奇怪,两只褐色的眼睛分布在脸颊两侧,鼓鼓囊囊。
她毫无惧色,直视着舞台上的山羊。
青蛙小姐的问题很有趣。
为什么呢?
栀离也很想知道。
山羊没有回答。
第一排的猎豹先生站起来,健硕的身躯遮住一大片光芒。
他僵硬地旋转脖子,随着肩颈的用力,他身上的大块大块的肌肉也渐渐显露,根根分明,在豹纹下显得格外恐怖,就像身体里藏着个怪物,即将用爪牙撕开皮肤,从伤口钻出来取代主人。
猎豹先生的声音是从肚子里发出来的。
“因为母亲是美好的,其他人是丑陋的。”
说完,他如释重负,充满期待的目光解脱般看向山羊。
山羊的指尖向下压了压,示意猎豹先生坐下。
“没错,母亲是美好的、纯洁的。”
“只有拥有这些特质的人才会被巨人留下来。”
所以罪恶的巨人就将美好的“母亲”留下了?
其他村民呢?
因为没有那些美好品质就直接被“K·O”了?
栀离思索着。
他知道的太少了,导致听山羊与宾客们的对话就像是听天书,摸不着头脑。
他尝试动脑筋编一个故事出来。
比如邪不压正版:母亲在孩子们的帮助下干掉巨人,在城堡中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
再比如bad ending版:邪恶的巨人想要摧毁一切美好,于是将母亲囚禁起来,日日折磨,最后,这位可怜的少女香消玉殒……
想得很好,下次别想了。
连栀离自己都觉得自己的猜测过于荒谬。
“美好的。”
山羊还在嚎叫。
有自己用幻想把自己逗笑的原因在,也有被“璀璨的孤狼”一般的山羊吓到的原因在,总之……
“噗嗤。”
他不小心小声笑了出来。
这还是恐怖游戏吗?
怎么这么有意思啊哈哈哈!
神似“邪教现场”的画面被一道欢乐的笑声打破,就像细钉子砸上脆玻璃。
“咔嚓。”
裂纹如蛛网。
宾客们“嘎吱、嘎吱”转过头。
上百道目光就这么直白地打在栀离身上,仿佛暴雨,让人坐立难安。
“栀离先生,以我对你的了解……别乱想了。”
山羊说。
“哈哈哈哈……”
笑声戛然而止。
“诶?”
“母亲活着,母亲永远活着!母亲就是这座城堡的主人!”
“母亲活着!”
“母亲活着!”
“母亲永生!”
“啊……啊?”
栀离表示:这不对吧……算了,无意冒犯。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你们继续!”
他装出一副神情淡定的模样,甚至有些冷若冰霜。
他的脊背紧贴皮椅,后颈上全是细细密密的冷汗。
回应他的只有蜈蚣腿数量的目光。
【精神值:70 0】
游戏才开始半天不到,栀离就掉了将近三分之一的精神值。
主线任务是在副本存活三天,现在还剩下两天二十一小时三十分钟。
这个精神值不是美好的!
弄得栀离也想嚎一句了。
但从某种层面来说,栀离算是无可厚非的“大佬级玩家”,坑他几乎没踩,该推测出的规则也推测出来了,用的什么方法推测先别管,他的低精神值纯纯是自己作出来的。
俗称——玩脱了。
栀离紧紧握住皮椅两边的扶手,覆着一层薄薄的肌肉的小臂略显局促地贴着他的身体,而背上的凸出骨骼更是膈得人生疼。
他头皮发麻。
山羊也在看栀离,他不像在看一位尊贵的宾客,反而像是疯狂的艺术家在欣赏自己最引以为傲的艺术品。
栀离身边,梅花鹿眸光渐暗。
“栀离先生,您看上去不太好。”
轻柔的女声响起,她示意栀离回神。
栀离转头,五官僵硬得不成人样。
“呵……好……我很好。”
山羊和梅花鹿默契地对视,由山羊出声阻止宾客们的行动。
“朋友们,别吓到我们最尊贵的客人了。”
宾客们听话地转头。
“栀离先生,别害怕。”
梅花鹿笑道。
“你是我们最尊贵的客人,我们不会伤害你的,宾客永远不会对宾客出手。”
“客人”这个词被她特意咬了咬,加重了语气。
犹如冰川消融般,栀离扯着“冻僵”的嘴角,咧出个温暖的笑容,当然,他这是典型的皮笑肉不笑,眼里倒是静得很。
梅花鹿显然也看出了这点,她聪明的选择性无视,指向舞台上的少女雕塑,继续说着。
“母亲是山羊用大理石雕的,活灵活现、栩栩如生,是非常具有观赏性的艺术作品。”
话罢,她的眼珠转向栀离,像劣质塑料玩偶的眼珠,黑漆漆的泛着油光。
“但是……”
说到一半,梅花鹿的声音忽然停下,像是有些为难。
“但是你想为她粉刷颜色。”
栀离给出了一个绝妙的建议。
梅花鹿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对!先生你真懂我!”
她有些害羞,杂乱的毛发因为脸皮抽动缩成一团。
“是吗?”
栀离也干巴地笑了两声,与谈话违和的是:那像是硬生生憋出来的笑。
没想到梅花鹿会对他的观点表示认同……
栀离和雕塑少女对视。
一边是惊涛骇浪的打量。
一边是古井无波的恐惧。
他灼热的目光几乎要将大理石烧出个洞。
令洁白的少女雕塑染上其他颜色。
这似乎天方夜谭。
仿佛是为了解答栀离的疑惑,山羊又一次打了个响指,皮套摩擦,关节碰撞。
“啪嗒。”
【休闲娱乐室】中所有宾客的手中都凭空出现了一个陈旧的日记本。
日记本很小,拿在手里软软的,似乎随时都有可能破掉。
日记本的每一页大小均不相同,看上去像是小孩子随手制作的手工艺品,而封面则被涂满一层黑色的油蜡,上边黑底白字写了三个大字——日记本。
“恭喜玩家获得重要线索道具【快乐的日记本】!”
小C在提醒玩家:注意哦了,眼前的日记本非同寻常呢。
“完成主线任务后,玩家可选择用信仰点数购买该道具,于其他副本使用。”
栀离眼神一惊,珍重地捧好手中这个看似平平无奇的日记本。
没想到这还是道具?
还能带去其他副本使用?
“没错,这是道具哦。”
“玩家不必惊讶,在游戏中,它是关键线索,在游戏外,它是拥有特殊能力的小道具哟。”
小C陈述,正经中带着点儿逗弄的意味。
山羊满意地看向宾客们手中的小本子,自己则有些嫌弃地用两根手指捻起它,放在身前晃了晃。
“大家自行阅读吧,这是母亲留给我们的为数不多的物品,请大家重视。”
第一句话说完,他咬紧牙,一字一句地说第二句:“请不要让自己的日记本出现损坏。”
日记本原来是蕴含着强大规则的道具,机会与危险并存,就看玩家能否把握得住。
栀离垂眸,神色凝重。
他原本以为【快乐的日记本】就是个普普通通的线索道具,但现在看来,每位宾客还需要格外小心,保护好自己的日记本。
给玩家线索的同时又埋下杀机,他该说不愧是【最终幻想端】吗?
栀离冷笑,借着贵宾席昏暗的幽蓝色烛光,他翻开日记本。
日记本的第一页被涂满深红,看起来有些脏。
3月27日雨天
今天妈妈回来了,我们一起玩,很开心。
日记的主人在结尾画了两个笑脸,大笑脸牵着小笑脸的手。
手牵手,一起走。
第二页是橙色的。
4月3日晴天
妈妈走了,不开心。
德尔先生送给我雏菊,让我要开心。
这一页的右下角,日记主人画了一朵卡通的白色小雏菊,看起来相当可爱。
虽然没有置身现场,栀离依旧能很清晰地感受到此时小女孩有多么开心,她恨不得蹦起来,像只小兔子一样在花园里撒欢。
第三页是黄色的。
4月7日晴天
主人什么也没写,只是画了两朵白色的小雏菊。
第四页是绿色的。
5月7日晴天
这一次日记是在一个月后,主人依旧什么也没写,甚至连一朵花儿都没留下。
绿色的纸张有些受潮,在青年指尖下软哒哒的,仿佛一捻就碎。
第五页是青色的。
5月28日晴天
什么也没留下。
第六页是蓝色的。
6月16日晴天
我送给德尔叔叔雏菊,送给妈妈雏菊。
第七页是紫色的。
6月24日晴天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真的真的对不起……
但我真的不知道能怎么做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黑色小字密密麻麻地挤在一张纸上,小字军队边行军边往下坡路走,歪歪扭扭,很难看清。
而日记最后署名———佩西蒂·索尼。
宾客们的母亲——佩希蒂·索尼。
栀离叹了口气,眼眸里浸满复杂之色。
宾客们的母亲按现在看来根本还是个小孩嘛!甚至是可爱的小女孩。
事实是这样吗?
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按照目前的逻辑——宾客们的母亲,这位“可怜”的佩希蒂·索尼正是城堡的主人。
可别忘了,副本简介:贫穷而肮脏的村庄旁竟然伫立着一座高大辉煌的城堡,村民们想反抗啊!想夺回属于他们的劳动成果啊!
佩希蒂·索尼,她究竟是【快乐的日记本】所记录的纯真小女孩呢?
还是副本简介上描述的那位充满罪恶、掠夺他人劳动成果的恶棍呢?
有一方在欺骗、有一方在混淆视听。
或者说:两方,没有一方提供的线索是正确的。
亦或是……
栀离冷冽的目光和山羊的贪婪相撞,青年柔和的脸庞在此刻竟显得有些凌厉,锋芒毕露。
他蜷缩手指,掌心出汗,皮肤黏腻腻的。
他心脏狂跳,耳边充斥着怪异的嗡鸣。
亦或是……两者都是正确的。
栀离不住地颤抖。
他感到害怕!
他感到恐惧!
先前的猜测被全部推翻,只留下一地鸡毛。
栀离不是对文字游戏害怕,不是对隐于暗处的危险害怕……而是——这一切都只是冰山一角。
一种莫名而巨大的恐慌感涌上心头。
他忽然觉得一切都不在掌握中了,所有事都在朝与既定相反的方向奔驰,拉不回来,只能任由副本引着它“脱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