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包完了纱布,心大如莫川盖上被子就睡了个天昏地暗,作业都是霍景流帮他抄完的。
后来戚铭好几天都没上课,可人人之间都相传着他的故事——虽然大部分嘴碎的都被莫川打回去了,但还是有小部分人管不住嘴,于是那些杜撰的“传说”传得天南海北没有不知道的。
有传得有板有眼的,说连清清本来是戚铭的女朋友,结果被红毛看见横刀夺爱,戚铭一气之下上去与红毛扭打在一块儿,打架的时候断了一条手臂和一条腿,现在还在医院躺着。
还有干脆就直写天书了:连清清怀孕了,说是戚铭的其实是红毛的,俩喜当爹相见分外眼红,顿时扭打在一块儿,然后打架的时候戚铭断了一条手臂和一条腿……进了局子,要好多好多钱才能放出来。
反正怎么样戚铭都要断手断脚。
莫川一边可怜自己兄弟被造谣成这样,一边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霍景流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不理他了。
明明他都已经单方面和霍景流和好了。
好在他已经习惯了霍景流的“不识抬举”,没有太怎么当回事——但是没有人和他一块儿逃课,也没有人逼着他写作业,实在是有些无趣。戚铭消失,杨宽被他爸妈管得死死的,又因为最近频出的打架斗殴事件,老师把他们下课的自由时间也剥夺了——莫川的打工计划就这么被无情地扼杀在了摇篮里。
周六早上,莫川是被莫长雄的呻吟声吵醒的——大概是疼得厉害,从半夜开始,莫长雄就一直敲着墙壁,“咚咚”声吵得莫川心惊肉跳,莫萧害怕,跑到哥哥房间里才敢睡觉——早上起来,莫川两个眼睛下面都是青的。
他打开爸妈的房门,只见莫长雄靠在床头,杨君婷在翻着抽屉。
“妈?”莫川问道,“找什么呢?”
“找你爸的病例,”说完了,她才意识到不对,改了口,“没什么,怎么起那么早?”
莫川想说“我都知道了”,但他听着杨君婷疲惫的声音,把话咽了回去:“萧萧踢被子,睡不着。”
“你等会把她抱回房间里睡,”杨君婷找到了病例,回头对莫川说,“今天爸爸妈妈可能晚点回来,你自己弄点吃的,空调温度别太低。”
莫川点了点头,知趣地退了出去。
回到房间里,莫萧睡得像一头小猪,脸拱在被子里蹭了又蹭,整个人团成了一团,口水沾湿了被子一角。莫川过去,让她躺好,自己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总觉得心突突地跳,像是有什么事要发生。
他对好运的预测往往不准,而坏事却能猜个正着。
莫川接到杨君婷电话的时候正在睡午觉,他迷迷糊糊地接了电话,一个“喂”字都还没来得及说,就听杨君婷在那边焦急地喊:“小川,快,来医院——”
莫川:“我知道了。”
他挂了电话,冲出了房间,敲响了霍景流家的门。
霍景流大概在帮他妈妈做饭,身上穿了个不搭的粉色围裙,手上都是面粉,脸上也沾了一点。他一边开门一边用手臂内侧擦着脸,问:“怎么了?”
见到莫川一脸焦急,他愣了一下:“你……”
“我要去一趟医院,萧萧她还在睡觉,”莫川的声音很低,“麻烦你。”
“好,我知道,”霍景流说,“你去吧。”
得到了这句话,他顿时心安了一点,匆匆忙忙道了谢就飞奔去了医院。好在医院并不远,只花了十五分钟就到了。他冲到电梯口的时候,电梯门刚好慢悠悠地开开,里面推出了一台担架车。上面躺着一个人,盖着白布,只露出一双脚。
两个护工一头一尾拉着担架车,两边站了几个家属,车后有一个女人,扎着马尾,脸哭得通红,需要人扶着才能正常走路。她哭到嗓子都哑了,说话都拼不成一个完整的句子,只靠着嘶吼表达悲伤,扶她的人稍微一松手,她就整个人都要往担架上扑过去。
莫川听着那哭声,只觉得头皮都要炸开,一颗心跳得飞快,像是有什么东西堵着他的喉咙、胸口,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那女人跟着担架车走远,哭声却好像还缠在他耳边。
还没等他缓过神来,电梯里的人问道:“同学,上不上?”
他走了进去,大概是看他魂不守舍,又有人问:“几楼?”
莫川抬头看了一眼电梯上贴着的楼层标注,说:“七楼。”肿瘤科。
那人替他摁了七楼,顺口问道:“看家里人啊?”
莫川点点头:“嗯。”
然后那人也不问了,他也没有开口说过话。
他走出电梯的时候,有一个穿着病号服的老人正要进电梯,他骨瘦如柴,似乎风轻轻一吹就会散架。莫川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他,胆战心惊地看着电梯的门关上了。
他按着杨君婷给的病房号找,终于找到了莫长雄住的地方。病房里住了三个人,一个与莫长雄相仿,另一个看上去七八十岁,面上戴了个氧气罩,手在轻微的颤抖。
杨君婷大概是刚刚哭完,眼睛还有点红。见莫川来了,她把他带到莫长雄身边,说:“儿子来了。”
莫长雄有些吃力地张开眼睛,看了他一眼,又把脸别过去了。杨君婷推了莫川一把,可莫川动了动嘴唇,什么也说出不来——说什么呢?
“你好好治病,快点好起来”还是“没事的,很快就会好了”?
这种话一点意义也没有,他也说不出口。
他跟着杨君婷坐在凳子上,看着点滴一点一点地输进莫长雄的身体里,病房里安静得只能听见呼吸声。
“小川,”莫长雄说话了,他嗓子哑得像是一把生锈的锯子,“……过来。”
莫川走过去。
他们对视了一会儿,不知道过了多久,莫长雄说:“爸爸要死了……”
他说完这句话,叹了一口很长、很长的气。然后莫川看见他眼角滴下一滴泪。
杨君婷赶忙凑过来,把哪滴眼泪擦了,可自己的眼泪又流下泪了。她说话带着哭腔:“说什么呢?你好好听医生的,我们好好看病,会好起来的……”
莫川站在杨君婷后面,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他每个想到莫长雄的时刻都只有恨意,可能在他再小一点儿的时候,他还会幻想着和莫长雄重归于好,四个人家庭和睦,生活幸福美满……可现在他长大了,半只脚已经跨入了成人的世界,他没办法像莫萧那样好哄,说忘就能忘,说原谅就能原谅。
莫长雄伤害杨君婷的事情那么多,她说放下就能放下;莫萧还小,就算和她说她也不会懂——“亲人”的纽带脆弱又强大,莫川无法否认的是,虽然他很恨他爸,但在莫长雄生命弥留之际,他竟然觉得他有点可怜,他突然没那么想恨他了。
“原来都有报应是真的,”莫川想,“可我并不想报应那么灵验。”
棺材不仅砸给了莫长雄,还砸在了莫川自己身上。打得他痛彻心扉、粉身碎骨。
等莫长雄打了一剂止痛针睡着了,杨君婷才搂着莫川走出去。今天他们来医院复查了一遍,医院定了肺癌的事实,最多还有三个月活头。这话是当着莫长雄的面说的,他听完这个消息的时候没有什么表情,刚一出办公室就受不住了,整个人都要跪倒在地上,最后找了两个人帮忙才扶起来,然后办了住院手续。
莫川想:“原来人人都怕死。”
突然,他的手机响了——是霍景流打来的,莫川接起来:“喂?”
对面是莫萧的声音,背景音是动画片,她听起来很高兴:“喂——哥哥,你在哪儿呀,什么时候回来,妈妈呢?”
莫川还没回答,杨君婷问他:“是萧萧吗?”
莫川把手机递给她,杨君婷接了起来:“喂,萧萧,我是妈妈,怎么了?……”
莫萧奶声奶气的声音从听筒那边传过来:“妈妈你们什么时候回来——我想你了——”
“妈妈今天加班,可能不回来了,让哥哥回去陪你好不好?”她说着说着又哭了,眼泪不断地往下掉,下巴抖个不停。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把手机往莫川怀里一塞,自己走进了厕所。
莫川再次接起来的时候,是霍景流的声音:“莫川?”
莫川:“嗯。”
霍景流:“需不需要我送点东西过来?”
“……你都知道了。”莫川说得很艰难。
霍景流顿了顿:“嗯。”
莫川在那一瞬间,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他虽然嘴上说着看不起霍景流、讨厌他,其实比谁都要羡慕他——霍景流的爸爸虽然不常回家,热爱去各种世界角落探险研究,但他是个好父亲,霍景流从不缺乏父亲带给他的爱,他和自己是不一样的。
所以他一直努力地在霍景流面前强撑出很强大的样子,不希望霍景流因为莫长雄而看不起他,不希望霍景流因为莫长雄而讨厌他,他好不容易在霍景流面前装出了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却一次又一次被绝望的事实打碎——他觉得自己的自尊心在霍景流面前碎了一地,再也拼不起来了。
有个酒鬼老爸,成绩不好,打架斗殴,现在这个爹得了癌症,没有多少日子可活了……那还有什么东西,有足够的力量去支撑他被压弯的脊梁呢?
“不用,”莫川涩声道,“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