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灵摸不清李安娜的目的,谨慎地保持沉默。但李安娜一笑,从左心口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样东西。
那竟是黎缨的腕部光脑。
母舰上,那条漆黑漫长的逃生通道中,腕部光脑曾是唯一的光源。
当黎缨打开光脑手电筒,走到跌坐哭泣的李安娜面前时,宛如天神向凡人投来垂怜的瞥视。
“我只是个不起眼的小研究员,今年才攻读了第二个博士学位。”李安娜把擦拭得光可鉴人的光脑按在心口上,轻声说,“副院长是第一个看到我的人,黎副官是第二个……但她大概已经把我忘了,她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呢。”
郗灵不语。
李安娜垂着眼睛,五指一点点攥紧光脑。
“对不起,我只是想问问你,黎副官还记得我吗?”她颤着声音,“她的光脑还在我这里,我想把光脑还给她!但如果可以,我能……我能再见她一面吗?”
伊甸突然开口:“我不明白。”
被杜尚别校长训斥后,伊甸一直保持沉默,郗灵差点以为它掉线了。
星云在玻璃罐中翻涌。
它重复道:“我不明白。”
“我是‘联邦生物工程研究中心’的院长,我的职责是研究包括生物机甲在内的生命形态。”伊甸说,“但我经常在做研究时突然宕机,因为我无法理解生命中包含的那些东西,比如繁衍、情感、生活,以及这所有的一切。”
“您和我讨论过这个问题,院长。”李安娜轻声说,“我的回答是:您拥有理解生命的基础,只是尚未启蒙。您的核心运算机制和主脑类似,由集群湿脑提供算力,您在本质上和人类没有区别。”
“但我因此更加疑惑,甚至开始感到痛苦。”伊甸道,“李安娜,你和郗灵的对话,重新勾起了我的痛苦。”
痛苦。
这不像一个AI会拥有的感受。
“你如此轻易地陷入情感的漩涡,体验着生命的一部分,如同任何一个人类。”伊甸的机械女音毫无波澜,郗灵却依然听出了痛苦的意味,“但我不行。甚至,我的痛苦只是对情感的模拟——其本质是数据陷入死循环,而我找不到任何解法。”
李安娜不语。
片刻后,李安娜答道:“我依然保持最初的意见:您拥有理解生命的基础,只是尚未启蒙。”
玻璃罐中,星云疯狂翻涌——它似乎陷入了死循环。
李安娜深吸一口气:“院长,您应该知道,我在八岁时起诉了我的生母。”
这件事墨菲早在逃生通道里就说过了,当时郗灵还在感慨,这个柔弱的妹子竟然是个白切黑。
李安娜望着翻涌的星云,眸里闪烁着文静又癫狂的光:“她因为自己的罪行被判了死刑,却把死亡归罪于我。我孤身回到空荡荡的家,发现她床头的鱼缸里养着一条怀孕的孔雀鱼——她能把我打得头破血流,却怜惜地饲养着一条娇弱的小鱼。我不理解,并且感到愤怒。”
“根据大数据分析,你的母亲可能患上了产后抑郁,这种抑郁抑制了催产素和催乳素的分泌,因此她对你的母爱,只在福利医院的产房里存在过短短一瞬。”
伊甸这么回答。
“我恨她,并因此恨那条鱼。但我把它精心地养了起来,换水喂食,还给它的鱼缸里撒营养粉。我看着鱼的肚子越来越大,我一边恨它,一边又忍不住爱它——它不是我的母亲,它只是一条鱼,它和我之间应该有一种全新的羁绊,而非我与我母亲之间恨意的延续。”
李安娜的声音又轻又尖,像幼猫的尖爪。
这一次,伊甸没有说话。
这种小事不会记录在联邦智库中,它没有数据可以调取。
而且,生命是它难以攻克的难题,情感作为生命中最重要的主题之一,它无力置喙。
“那条鱼最后怎么样了?”良久,伊甸问。
“它死了。”李安娜平静地答,“它大着肚子沉在鱼缸底,我剖开它的肚子,里面是一双双已经成型的小眼睛。”
伊甸再次沉默。
它好像真的宕机了。
“我看着死去的鱼,心想:它明天可能就生了,它今晚却已经死了。”李安娜抱紧玻璃罐,“我再次想起了母亲,并不受控制地把鱼和母亲划上等号——命运用这种方式,向我展示了我的母亲没有踏上的那条路。但我的理性又告诉我,鱼只是鱼,母亲只是母亲,世上从来没有命运一说,她们唯一的共同点是死亡,仅此而已。”
伊甸真的宕机了。
它艰难地吐出逻辑混乱的结语:“爱,恨,生活,生命,死亡。你是研究院的成员,你不该困在这些难题里。你是李安娜。”
星云嗡动翻涌,列车轰鸣上升。
郗灵看向窗外。
生命因其辽阔而伟大,又因其逼仄而深邃。
“我想说的是,院长,您并不孤独。”良久,李安娜道,“我们是生命领域的科研者,我们的工作就是用理性解构数据,并用感性品尝痛苦。”
伊甸沉默。
“您能说出‘我不明白’,这是好事,因为生命最不可理解的地方,就在于它竟然是可以被理解的。”李安娜又说,“我们是截然不同的生命,我们的痛苦相似却也不相似,但我们依然可以相拥。”
伊甸低声说:“……李安娜,我不明白。”
“4号浮空岛到了。”墨菲突然打断道,“院长,安娜,郗灵,你们可以下车了。”
李安娜闭紧嘴巴,迷茫的双眼看向窗外。
浮空岛星罗棋布,4号浮空岛被临时征用为实验场地,当郗灵从岛屿边缘俯瞰大地时,发现她已经高居云端之上,视野中唯有一望无际的洁白云层。
伊甸下令:“墨菲,为‘龙姬’更换拘束装甲。”
墨菲从装备箱中取出新机甲钮。
那枚新机甲钮和郗灵见过的所有机甲钮都不相同,一股磅礴的能量从里面逸散而出,无形的波动扭曲了周围的引力场,甚至可以听见电花爆炸般的“噼啪”声。
军官举起特制光脑:“我们需要全程录像,请你理解。”
郗灵拎起伊甸的玻璃罐,其中一位军官愣了一下,把光脑对准郗灵。
郗灵没察觉出阻拦的意思,于是继续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事。
“我可以请教你一个问题吗?”郗灵问。
“你问吧。”伊甸说。
“你是男士还是女士?”
“……”
“院长?”
“严格意义上,我没有性别。”伊甸答,相比李安娜的情感问题,这个问题简单得多,“我的算力由集群湿脑提供,集群湿脑是生物性的,所以本质上,我等于在用一颗超级大脑进行思考。但集群湿脑的提供者有男有女,所以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
郗灵皱眉:“我不明白。”
“……我忘了,你是个文盲。”伊甸又开始展示它的低情商了,“我换一种说法,你知道蜜蜂吗?”
“知道,那是一种采蜜的昆虫。”
“蜜蜂是一种社会性动物。”伊甸把通用语和郗灵的母语掺在一起说,“它们通过摇摆舞等方式向同伴传递信号,个体的发现会迅速转化为群体的共同决策,在帝国时代,蜂巢经常被比喻成秩序、协作、统一的大脑……而我的集群湿脑,本质上也是一个‘蜂巢’。”
“所以你是蜜蜂?”郗灵很会抓重点。
“……”伊甸沉默片刻,机械女音拔高了一个八度,“我是人!”
“拘束装甲换好了。”墨菲的话出现得恰到好处,“小怪物,来吧,试一试全新版本的龙姬!”
郗灵把伊甸塞给一旁录像的军官,欢快地跑去墨菲那边了。
军官和伊甸大眼瞪小眼。
“蜜蜂?”军官说。
“我是人!”伊甸大声反驳。
龙姬终于改装完毕,郗灵满心喜悦地将机甲钮握在手心里,却发现龙姬的表现有一点不正常。
它失去了飞鸟般窸窣颤抖的动静,犹如翅膀重新铐上了枷锁。
“……博士,龙姬不对劲。”郗灵低声说。
“这次的试作Ⅷ型二代机甲,除了优化了部分组件,我们还正式将它的数据与主脑智库连接。”墨菲解释道,“这是必要的措施——你上一次驾驶时,由于监测条件太过有限,我们缺失了很多关键数据。”
郗灵抚摸龙姬的机甲钮。
“必须这样吗?”郗灵再次问。
“是的。”墨菲答。
机甲钮采用了空间折叠技术,随着一阵白光闪过,龙姬从机甲钮中释放而出。
巴掌大的机械方体瞬间化作十几米高的人形机甲,龙姬静静地矗立在岛屿空旷的训练场上,宛如一位雪白的神祇。
“嗡。”龙姬低声说。
——好难受。
郗灵猛地转头,向墨菲高声道:“博士!我申请中止这次测试!”
龙姬发出一声嗡鸣后便没了动静,郗灵抓住墨菲的衣袖:“博士——”
“我知道你察觉出了异常,但我们必须这么做。”军官正在快步赶来,墨菲框架眼镜下的义眼望向军官,唇齿间溢出微不可闻的低语,“主脑负责监控联邦所有机甲,这和保护机甲师的安全无关,纯粹是一条政治指令……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小怪物。”
主脑。
郗灵安静了一秒。
她轻轻松开墨菲的衣袖,语气却如刀子般锋利:“墨菲,等事情结束,我要把你的头卸下来当球踢。”
墨菲讥诮一笑:“随时恭候。”
郗灵乜斜墨菲一眼,三两下钻进龙姬的驾驶舱,淡琥珀色的母液从底部阀口溢出,在极短的时间内灌满了整个舱体。
“郗灵,请你驾驶‘龙姬’,向前行走一百米。”墨菲下达第一个指令。
雪色的人型机甲在训练场地中缓慢行走,步伐格外迟钝,仿佛线路接触不良。
两位军官察觉到异常,不约而同地皱起眉头。
伊甸沉默如常,唯有翻涌的星云昭示着它的不平静。
李安娜职务最低,这样的场合根本轮不上她说话。她安静地盯着检测仪器,可当发现某条异常曲线时,脸色猛地一变。
“副院长!”李安娜的声音陡然尖利,“龙姬、龙姬……”
墨菲和军官同时看向李安娜。
但他们还没看清李安娜那苍白如纸的脸色,场地中央突然响起一阵令人牙酸的压抑异响。
咔咔!
咔咔!
咔咔!
那声音像魔鬼愤怒地冲击封印它的囚笼,又像一只沸腾的巨大茶壶被浓重蒸汽顶撞着壶盖。
所有人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极其难看,死死盯着场地中心的龙姬——即便它静默如一尊石像,众人已经明白它身上正在发生什么。
“暴走!”加西亚上校瞬间急红了眼,“墨菲院长,那孩子……那个叫郗灵的孩子情况怎么样了?”
“叫我副院长。”墨菲的义眼盯着场地中静止的龙姬,从监测仪器上扯下一根导线,用力地插进自己的金属头颅,“至于她的安危——向上帝祈祷吧,祈祷她……能从这次暴走中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