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泾离开时的面色着实不算正常,这几乎让陆令仪不得不怀疑自己原先的猜测是真的——李泾与那柴陵一般,怕是都被那蛊虫所控,每每若要行“背叛”之举,便会全身疼痛难忍。
但裴司午似是对李泾有些敌意,每当陆令仪如此表示,便会收到裴司午的一声嗤笑:“你清醒些吧,陆令仪。”
这日,风朗气清,暖风拂面。陆令仪在亭中修剪着寒梅多余的枝桠,听着姬容与在赵女官怀中咯咯笑个不停,心底不禁软了几分。
自李泾那日从凤仪宫回了太医院,又派了底下的小太监递来了一张药方,上面详细记载了容与和奶娘每日服那药丸的量,以及一些辅助药材。陆令仪便每日亲力亲为,用小刀一点点磨着药粉、又用戥子仔细称量、再叮嘱着下人们做了药汤药膳给小皇子及奶娘食了去。
几日下来,小皇子果真日益健壮,不仅啼哭的次数少了,甚至愈发贪玩起来。
“令仪。”
听娘娘在唤自己,陆令仪放下手中的铜剪,迈着碎步行至水榭中央八角亭中。
“娘娘有何吩咐?”
“见你忙活一上午了,喊你过来歇歇……”贵妃将怀里的果盘递了过去。
白玉瓷盘中央,雕成梅花状的黄瓜芯水润可人,陆令仪拿起一旁的银叉,尝了一块解了渴意,这才道:“令仪不累,反倒是娘娘这几日似有忧心之事,整个人也消瘦不少。”
贵妃拈着银叉的手一顿,莞尔一笑,看向陆令仪道:“你可曾听裴小公爷说起边关战事?”
后宫不得干政,即使是有关战事,也因涉及朝廷上下许多官员世家,再牵扯到后宫各个妃嫔的母家,因此总是避而不谈的。
听娘娘这般问起,陆令仪在脑中搜刮了一遍记忆,摇了摇头:“只听闻那廉亲王自荐迎敌,圣上又派了忠亲王一同前去,其余的,令仪倒是一概不知了。”
贵妃点了点头,又转眸示意周遭退下,这才忧心忡忡般道:“那日我带容与去养心殿,见着皇上生了好大的脾气,似是与那廉亲王有关……”
廉亲王?
陆令仪百思不得其解,这廉亲王看上去神态丰腴,自是一股养尊处优的王爷像,看上去也不像那般会对奢靡享乐之事上心的人。
他会自荐迎敌已是怪事,怎会惹圣上发怒?
难不成是行至边关陡生退缩之意,令三军士气涣散?
不,不会。
即便是廉亲王顶不上用,那忠亲王可是在边关驻守多年的,又加之毕勇大将军以及翟元正镖旗将军均在,定不会乱了军心。
陆令仪看向贵妃,只见其伸手勾了勾,示意她靠近些。
陆令仪弯腰凑近,似有预感一般,整个身子都紧绷成了一张易碎的玉弓。
“我也只听了只言片语,”贵妃的话既犹疑又急迫,“那廉亲王自荐迎敌,本意似是为那二子博个好前程。可边关战事较他想的还要胶着,见难以战胜,一时性急,又不知听了下边谁人的教唆,竟生了养寇自重的心思。”
这段话令陆令仪久久没回得了神。
圣上近年来一直在行变法之道,先是大行考封制度,除了能承袭爵位的世子,余子若不考封,便只能当个闲散宗室。
若单单如此便也罢了,可上面紧接着又削了宗室年俸,这下廉亲王那不成器的二子,若是只想靠着祖上的荫蔽度日,那便只能节衣缩食,过上普通人家的日子。
可过惯了酒池肉林的纨绔子弟们,怎会甘愿去做那平日里连正眼都懒得瞧上一眼的平民百姓?
这突破口,便是那西北边关战事。
因这夜兰人屡次来犯、贼心不死,圣上正是焦头烂额之时,便下了明诏——凡于西北战事中建功者,赐爵,允其子嗣承袭爵位。
若“养寇自重”的法子真的成行,那廉亲王只消向圣上请旨,允那二子爵位,便能保了那二世祖的一世荣华富贵。
到时夜兰国羽翼渐丰,与其应下的空口白条只能是笑话,敌人攻破边境便是轻而易举。
当真是其心可诛!
“娘娘,兹事体大,可不能乱说啊。”陆令仪坐回了石凳,瞧见周遭的人都离得远,这才安心下来,对贵妃轻轻摇了摇头。
“我知晓,除了你,我未曾对旁人提起。”贵妃拍了拍陆令仪的手背,又道,“但此事真伪我无从辨别,只是告知你一声,你与那裴小公爷为皇上做事,若涉及此处,定要当心些。”
“令仪谢娘娘好意。”陆令仪说着就要起身谢恩,又被贵妃伸手拦下。
“不必,应是我谢你才是。”贵妃那明亮的杏仁眼此时波光粼粼,荡漾着未宣之于口的惧意,“若不是你,容与他……”
“娘娘,论亲疏,容与是我亲侄儿,我怎会见死不救?”陆令仪反手握住贵妃的手掌,轻轻捏了捏,“是令仪未曾与娘娘好好说清,又隐瞒了许久,让娘娘忧心了。”
二人正你一言我一语地叙着旧,忽地听见一小宫娥来报:“娘娘,永安侯夫人求见陆女官。”
母亲!她来作甚?
陆令仪许久未闻家中的消息,本以为再次听闻会无动于衷,却没成想,自己的身体反应依旧暴露了一切。
不等娘娘说话,陆令仪听见自己的声音抢先一步脱口而出:“若是没有急事,还是让永安侯夫人回去吧,我正陪娘娘说着正事,实在分不出时间去与母亲叙旧,还望母亲大人恕罪。”
“可……”小宫娥看上去一脸担忧,声如蚊讷,“永安侯夫人她……她。”
“她怎么了?”贵妃问道。
“她似是生了重病,说若是让下人来请,陆女官定不愿见,只好自己亲自来。奴婢……奴婢看夫人的面色确实有恙,不知陆女官是否愿见?”
小宫娥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说到最后竟连声也听不见,只见那小嘴一张一合了。
陆令仪与家中的关系即便是没有往外宣扬,却也逃不过宫中之人一传十十传百的议论。
谁人不知她与母家闹了掰?让传这话,可真是让下人左右不是人了。
“令仪。”贵妃将不知在想些什么的陆令仪唤回了神,她看着陆令仪那抗拒而又忧心的复杂眼瞳,缓声道,“令仪,不用思虑许多,随心而来便好。”
陆令仪闭了闭眼,复又缓缓睁开。
她到底是心软,对着小宫娥应道:“让夫人在前厅等我罢,我这便来。”
待小宫娥退了下去,陆令仪这才转身朝贵妃行了一礼:“娘娘,令仪的家事,惹得娘娘烦忧了,我去去便来。”
“去吧。”
前厅因有客来,闭了门窗,又添了炭火,宫人们忙忙碌碌地又去摆那热茶点心,又被永安侯夫人一一劝下:“不碍,我不吃这些,你们陆女官什么时候来?”
下人们哪里晓得这个,只含糊地敷衍着:“应是快了,已经去通报了。”
陆令仪远远见到永安侯夫人,第一反应便是瘦了。
曾经的永安侯夫人虽算不上丰腴身材,但也不至于现今这般形销骨立。
“母亲……”陆令仪远远唤了声。
“诶……”方才还在与那小太监说着话的永安侯夫人此时猛然转身,一声应答被叫的颤颤巍巍,几欲落泪。
陆令仪抬步上阶,搀住了同样上前的永安侯夫人的手臂,将其带入厅堂,二人落了座,这才松开了手。
“听来报的小宫娥说,母亲身子有恙,可曾叫大夫瞧过?”陆令仪开门见山道。
“瞧过了。我这身子也不知是不是年龄大了,竟不管用起来,成天寝不安席、食不甘味,大夫也换了好些,现下更是药吃的比饭多……”
“可曾说是什么病状?”
永安侯夫人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来的大夫各个都瞧不出毛病,有说是心病的,又有说是年岁长了的缘故。”
见母亲枯瘦如柴的手腕,陆令仪的心里极其不是滋味。
虽与父母亲意见不合,又生出许多争执事端,但身为父母唯一的子女,此时不在父母身前孝敬照料,惹得母亲换上心病,怎能不令其自责心痛?
“母亲,宫里的太医可曾看过,可让父……”陆令仪张合的嘴唇硬是说不出那个完整的词,只好咽了下去改了口,“永安侯向上请明。”
永安侯夫人望着陆令仪的眼盛满了泪水,只缓缓摇了摇头:“太医瞧过了,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开的药方也不过和外头那些大夫大差不差。”
陆令仪还要打算说些什么,就见永安侯夫人忽地起身来到陆令仪面前,将其一把抱入怀中:“令仪,娘没事,只是许久未见你,甚是想念,这才茶不思饭不想,若是你肯回家看看……”
陆令仪被这猛然的变故惊了一跳,她坐在椅上,脑袋忽地被埋入那曾经熟悉而又踏实的怀抱,鼻尖嗅的都是那家中十年如一日的佛前檀香。
再怎么铁石心肠的人,周身防御都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水榭亭台中,贵妃似有些疲惫般闭眸休憩,小宫娥在后方替其揉着侧额,听闻陆令仪的脚步声,贵妃这才抬头睁眼:“永安侯夫人的身子如何了?可曾叫太医瞧过?”
陆令仪朝娘娘行了一礼,这才踌躇着开口:“娘娘,母亲的病已请太医瞧过了,似是心病,这才食不甘味、夜不成寐——
“还请娘娘准许令仪告假回家,待伺候母亲病安,再入宫中侍奉娘娘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