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意识的深渊里失去了标度,或许只是过了思维崩解的一个瞬间,又或许他的灵魂已经在冥河的边缘徘徊了数个星系的自转周期。
直到一丝微弱的光感和窸窸窣窣的声响出现,他接近凝固的意识才被搅动。
我……死了吗?
是妈妈……终于来接我回家了吗?
小沈洛用尽残存的力气,费力地掀开眼皮。模糊的视野里,映入一个佝偻干瘦得如同枯树枝般的身影,正蹲在他身边。
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正死死盯着他腰间那片已经凝固发黑、并且与破烂衣物黏连在一起的伤口。
“哎哟……造孽哦……” 一个带着浓重南洲口音的苍老嗓音响起,这声音很像破旧门轴发出的吱呀声,每一个音节都透着岁月的磨损和苦难的沉淀,“这……这是谁家的小宝……怎么……怎么伤成这样……还被丢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鬼地方……”
小沈洛想开口,想求救,哪怕只是发出一个音节,但喉咙里像被粗粝的砂砾彻底堵死,火烧火燎的干涩和剧痛让他连吞咽都没有办法做到。
但他能感觉一只布满老茧的手,极其轻柔地触碰着他侧腰那道被洛荣亲手划开的狰狞伤口。
“别怕……别怕啊……小宝……” 老婆婆试图安抚这个濒死的孩子,“婆婆……婆婆带你走……咱不能……不能死在这儿……死在这冰冷的地方……”
老婆婆艰难地转过身,弯下那几乎被生活压垮的脊背,将几乎没了生命重量的小沈洛,费力地背在自己瘦骨嶙峋的背上。
她用一块不知从哪个垃圾堆捡来、散发着浓重霉味的破旧毯子,将小沈洛紧紧裹住,试图为他隔绝一丝外界的寒意。
“星神保佑哦……小宝跟婆婆安全回家啦……”老婆婆一边低声念叨着模糊不清的祈祷,一边迈开了脚步。
每一步,都走得蹒跚而沉重,她的喘息声粗重得像一架即将散架的破旧风箱,在寂静的废墟间显得格外清晰。
她身上还散发着混合了廉价清洁剂、苦涩草药和老年人特有体味的复杂气息。
这味道并不好闻,甚至有些刺鼻,但气息是暖的。
原来我……还活着啊。
这个认知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小沈洛空洞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微弱的涟漪。
老婆婆的“家”,位于南洲最边缘,那是一个被联盟地图遗忘的角落。
这甚至不能称之为家,因为这里只是一个由锈迹斑斑的废弃运输集装箱和不知从哪艘报废飞船上拆下来的破烂零件,胡乱堆砌、拼凑而成的栖身之所,被淹没在更大范围的贫民窟之中。
这个地方狭小、昏暗,没有恒温系统,只有一个利用废弃能量电池改装的取暖器,提供着聊胜于无的热量。
但好在老婆婆没有问沈洛的来历,没有探寻他满身血污背后的秘密,甚至没有多瞧一眼他颈间那条看起来就格外珍贵的奇异项链。
她像一片荒野,沉默地接纳另一棵孤注无依的小草。
老婆婆用好不容易攒下的几支基础医疗喷雾,笨拙地处理着他腰间的伤口。
当喷雾触及翻开的皮肉时,小沈洛疼得浑身一颤,老婆婆立刻停下动作,用那双粗糙的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嘴里发出无意义的、安抚的“哦哦”声。
她将最后一点点糊状的合成营养膏,用带着铁锈味的温水化开,然后一勺一勺,极有耐心地喂到小沈洛干裂的嘴边。自己却只端起旁边一个缺了口的杯子,抿了一小口浑浊的循环水。
“吃……快吃……吃了才能长力气……才能好起来……” 老婆婆干瘪得像核桃皮的脸上,努力挤出一点慈祥的笑容,枯瘦的手指颤抖着,轻轻擦掉他嘴角沾染的糊糊,“婆婆不饿……婆婆老了,吃多了也是糟蹋东西……”
在这弥漫着绝望与腐朽气息的方寸之地,小沈洛抓住了一根名为“活着”的稻草。
伤口在缺乏有效药物的情况下,凭借着孩子顽强的生命力,极其缓慢地开始收缩、结痂,麻木冰冷的四肢,也渐渐找回了一丝微弱的知觉。
在那些寂静得只能听到远处贫民窟隐约喧嚣和取暖器电流杂音的夜里,老婆婆会把小沈洛搂在怀里,用她那沙哑的嗓音,断断续续地讲一些关于古老地球的模糊传说,回忆她年轻时在星际货船上做清洁工,擦洗那些永远擦不完的甲板和管道的经历。
她的叙述常常颠三倒四、逻辑混乱,前言不搭后语,却在那段暗无天日的时光里,成了小沈洛灰暗世界唯一的生气和色彩。
一棵在贫瘠荒漠中苟延残喘的老树,榨干自己仅存的养分,固执地滋养着另一棵即将枯萎的幼苗。
然而好景不长,命运对这棵饱经摧残的幼苗,似乎格外残酷,吝于给予其丝毫长久的温情。
在一个人造恒星模拟系统都出了故障、导致整个贫民窟温度骤降的寒冷清晨,小沈洛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惊醒。
他摸索着从那张用废弃隔热棉和破布勉强垫成的“床”上爬下来,借着从集装箱缝隙透进来的微光,看到老婆婆蜷缩在角落里那个最避风的地方,身体缩成一团,不住地颤抖。
她的脸上泛着一种极不正常的病态潮红,嘴唇却是青紫色的,呼吸艰难而急促。
“婆……婆婆?” 小沈洛怯生生地靠近,小手试探地碰了碰老婆婆滚烫的额头。
老婆婆艰难地睁开眼睛,她的眼神已经有些涣散,失去了焦点,浑浊的瞳孔里倒映着孩子惊恐的小脸。
她似乎认出了他,费力地抬起那只不住颤抖的手,想要像往常一样,摸摸他的头,给予他一点可怜的安慰。
然而,手臂只抬到一半,就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软软地垂落下去,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一声轻响。
“小宝……” 她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气若游丝,“冷……婆婆冷啊……”
小沈洛彻底慌了神。
他手忙脚乱地把盖在自己身上那条同样破旧的毯子扯下来,努力盖在老人不断颤抖的身体上。他又跌跌撞撞地跑过去,使出吃奶的力气,将那个散发着微弱热量的取暖器抱到老婆婆身边,将出风口尽可能地对准她。
他学着老婆婆的样子,用破旧的容器去接外面滴落的冷凝水,小心翼翼地捧着那点浑浊的酸水,回到老婆婆身边,想喂给她喝。
可水还没送到嘴边,老婆婆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身体都痛苦地蜷缩起来。
“……婆婆……”小沈洛用小手抓着她的破烂衣角,泪水大滴大滴掉下来。
听见他惊慌失措的哭声,老婆婆的瞳孔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目光艰难地落在他满是泪痕的小脸上。
她用尽生命最后的余烬,干裂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着,吐出的不是话语,而是微弱的气音:
“活……活下去……小宝……”
“像……像石头缝里的小草一样……坚强地……活……”
“再难……也……也要活下去……”
“……”
那气流越来越微弱,越来越低,最终,戛然而止。
那只曾带给他最初救赎温暖、曾笨拙却温柔地为他处理伤口的手,彻底失去了所有生机,疲软地瘫在冰冷的地面上;那双曾流露出怜悯与慈祥的眼睛,失去了最后一点光芒,空洞地凝视着集装箱顶棚那些斑驳的锈迹,像是在无声地质问——这片星空为何如此冰冷,这片大地为何如此无情。
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小沈洛绝望的哭声,和取暖器耗尽最后一点能量时,发出的如同叹息般的“滋啦”声。
温暖再一次消失了。
这一次,没有洛荣绝望而悲怆的哭喊,没有追兵粗暴不耐的叫嚣,只有死亡降临后,万籁俱寂的孤独。
小沈洛趴在老婆婆的尸体旁一直哭,直到饥饿狠狠抓住他的胃,直到他再也流不出一滴泪,他才爬起来,郑重地将那条破毯子重新地盖回老婆婆身上,试图为她保留最后一点尊严和温暖。
然后,他一步一步地,退出了这个曾短暂收留他、并给予他第二次生命的,所谓的“家”。
他紧了紧沾着泪痕的破旧衣服,下意识地摸了摸紧贴心口的那枚冰凉晶体项链。
洛荣的哭喊与决绝,连同老婆婆临终前的叹息与嘱托,在他耳边不断地重叠、回响,如同命运的诅咒,又如同生命的箴言:
“一定要活下去……”
“像陨石缝的小草……再难也活下去……”
生命是一根沾满血与泪接力棒,每一个将“活下去”的机会、将微弱的火种传递给他的人,都接二连三地在他眼前,被无情的死亡吞噬。
小沈洛抬起脏兮兮的小脸,望着头顶那片永远灰蒙蒙的人造天空。
泪水已经流干,那双曾经清澈明亮的眼睛里,只剩下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空洞与麻木。
他又一次成了被宇宙洪流抛弃的孤儿。
瘦小的身影,摇摇晃晃地孤身汇入了流浪者的洪流,开始了他漫长而无望的漂泊。
宇宙对他来说还很大,却偏偏容纳不下他。
这浩渺星河,无边无垠……
我,还能找到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吗?
这个问题,如同幽灵般,萦绕在沈洛此后漫长岁月里的每一个梦魇深处。
沈洛从床上弹起,大口喘着粗气。
他翻身下床,脚步有些虚浮地走进浴室。不断用冰冷的水流冲击在脸上,这才让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点。
沈洛双手撑在金属盥洗台上,看着镜中自己布满血丝的双眼,深深地吸了几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