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好像我所有的叶子都要掉光了。那些树枝。那些狂风和暴雨。”——电影《困在时间里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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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暴雨如期而至。
戎城的雨,大多数时候都来得有点夸张。
一旦下起来,街上的灯光、人影、道路瞬间能糊成一片,像拉了瀑布式的幕布一样。
两位诺阿兄弟和庞天聪要回F1基地,去和团队敲定明天的比赛策略细节,包括雨胎备案等等。
他们说好了,赛后会再来找陈九声。反正,吉姆要求的食物里要有画眉草籽,更通俗的叫法是“苔麸(Teff)”,东非大陆非常流行的谷物,但在戎城本地根本买不到的。
像之前买南美鸡蛋果Lúcuma一样,即便让小五味立刻下单,也得等两三天后货才会漂洋过海送到。
所以,见祈堰的事,暂时急不得。
江凛也带着拍立得回警局了,明天是F1街道赛,全市安保全线出动,交通分流方案还在微调,各个监控位都得确认好,比过年还忙。
因此她这次来,也是掐着点跑来问一嘴,没打算多逗留的,罕见地没嚷嚷着要喝一杯三年陈就离开了。
陈九声泡好一杯薄荷茶,端到吧台边。刚坐下,就听见檐角的铜铃响起,一把熟悉的波点伞戳了进来。
小五味一愣,不由自主地说了句:「每小时内降雨量超过16毫米,已达暴雨阈值……」
陈九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那是一张久违的面孔。
这位以往每逢暴雨天都会打着波点伞来吃陈皮红豆沙的老人家,已经许久没有出现了。
就像是被上一场戎城的大雨,给冲走了。
不过陈九声这段时间也遇到了太多的事,顾不上和小五味在雨天打赌了。
他细细地舀起一碗红豆沙,那是今晚准备彻夜熬煮来明早卖的一锅。
“林阿婆,今晚的没有桂花,放的是槐花,白色洋槐。”
碗轻轻一落,被放在她过去常坐的吧台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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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阿婆点头,伞收得很慢,水珠一颗颗往下滴。
她今晚的状态,出奇地好。
背比以前直了,走路也稳了,连那双常年肿得像被泡在水里的脚踝,似乎都消了些。皮肤在灯光下显出温暖的橘色,不再是那种暗沉的蜡黄。额头的皱纹浅了许多,仿佛被时间抚平了。
最明显的是眼睛。
那双曾经浑浊、半眯着的眼,如今竟透出几分清明。它们依旧老,却有了微光。
陈九声注意到,她这次在看小五味。
以往她从来不看小五味的,只会“阿声啊,阿声”地叫唤陈九声。
她坐下,轻轻嗅了嗅香气,笑出声来:“槐花好啊,槐花香,正当季!好久没吃了。”
“阿婆的病,好像好了些?顾叶如果知道,也会高兴的。”陈九声淡淡地说了一句。
林阿婆愣了愣,随即点了点头:“是啊……最近也少忘事了。至少,回家的路还记得。”
“那就好。”陈九声顿了顿,“那以后,也不用再来吃陈皮红豆沙了。”
他用中指敲了敲桌面,语气平但很确定,让小五味微微一滞。
林阿婆的手顿了顿,仍旧稳稳地舀起一勺,吹凉后送入口中。
“最近没来光顾,阿声是生气啦?”她笑着,带点打趣的语气,“连红豆沙都不肯卖我?”
“要吃也行,”陈九声慢慢抬起头,目光变得锋利,“叫上辛木一起。”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能把人的脸皮都给划开咯。
“他想知道什么,可以直接问我。”
说完,陈九声冷冷地看了眼门口那把波点伞。
空气静了几秒。外头的雨噼里啪啦砸着五味堂的玻璃门。
林阿婆的手终于抖了一下。她没说什么,只是又舀起一勺红豆沙。
“阿声好眼力,”她平静地说,“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陈九声没有立刻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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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棠费艾案的时候,他曾暗中跟过苏棠,想着也许能找到一点关于顾叶的线索。
那时他发现林阿婆居然也在尾随,只不过她腿脚不太灵便,跟得有点吃力。
他记得,那时看见她用过一种类似哮喘喷雾的药。当时陈九声不以为意,直到在帮助撒密尔的过程中,从阿方叔身上得知,那实际上是治疗阿尔兹海默症的新药。
他才明白,原来林阿婆也参加了辛木集团的自愿试药计划。
而那把波点伞,是顾叶味觉实验室的标配,辛木不会不知道。
他推断辛木用新药作为筹码,让林阿婆带着装了摄像头的波点伞监视自己。
戎城雨水多,一个失智症老人,爱吃糖水,再自然不过了。
伞往门口那雨水桶一放,镜头正好覆盖整个前堂。有时甚至能录到他和江凛讨论的相关案情。
直到陈九声在圣心园遇袭,新药被发现是“先生”组织加了慢性致命毒药的,再到组织冒险派人收集销毁,这款药爆出后随即进入封禁状态,林阿婆也再没出现过。
陈九声猜测,是辛木暂停了发药。他很谨慎,要等这些新闻淡出公众视野,才能重启试药团。
那款新药有个副作用,它虽然能延缓阿尔兹海默症的恶化,能使患病者服药后清醒,但清醒的时间会越来越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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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林阿婆又来了,状态还不错。证明新药又开始派发了。
甚至连试药的病人,也因为太久没用药,再次使用的效果较从前更明显有效些。
“你猜得都没错,”林阿婆轻轻点头,笑意里带着一点骄傲,“我的清醒时间是在衰减。但今天的药效,还挺好的。”
那一瞬,连小五味都觉得,她只是一个想要好好生活下去的老人家。
她看着陈九声,神情竟有几分轻松。像是一种短暂的精神上的回光返照,像旧灯泡最后一次亮起的温度。
“你真的很聪明,阿声。虽然我没见过你说的辛木,药是芬钛氨药业的。一直是他们的人来偷偷给我的,”她缓缓地说,“他们要的也不多,就是让我偶尔来一趟,和你说说话,把伞放在门口,伞柄朝内就行。”
“所以每次你挑暴雨天来,就是为了给这伞一个正当存在的理由。”陈九声说。
林阿婆点点头,嘴角牵动了一下:“老太婆也需要拐杖。”
她的手又抖了一下,勺里的红豆沙洒出一滴,深褐色的液体落在桌面上,她愣愣看着,像是想透过它看见什么,也许是什么无法回头的东西。
她缓缓伸出食指,一指把那滴红豆沙抹上,含嘴里了:“不要浪费啊。”
“我知道时间会越来越短。”她喃喃地说,“但那也好,至少每天我都能记得自己是谁,还有我那刚走不久的老头子。”
“以后别再来了。”陈九声语气冷冷地看着那把伞:“去圣心园好好养老吧。辛木折在这里的两个人,和我无关。让他管好自己的事,别再打五味堂的主意。”
林阿婆怔了怔,轻轻地笑出声来:“晓得咯!”
那笑声有点破碎,又有点苦。
她慢慢起身,扣好外套的扣子,动作有些迟缓,像一台电量即将耗尽的旧钟。刚进门时的那点精气神儿,已经开始往回塌了。
“我不想害你们,阿声,”她说,“只是想在还活着的时候,活得明白一点,有尊严一点。”
说完,她推门而出,檐角的铜铃响起,像在道别。
暴雨还在下,透明的伞在夜色里有点发白,一闪一闪的,随后被雨幕吞没。
小五味一直没出声。
它透过玻璃,看着那道背影在街灯和水影间一晃一晃的,直到完全融进雨幕里。
陈九声低头,看着桌上那只空碗,半晌没动。
他感应到了蓝瓷勺的震动,拿出来一看,果然,一条金丝裂纹亮了。
顾叶刚刚也在,他听见了。他在回应。
陈九声沉默地摩挲着那条裂纹,心里有点闷,但又像被什么温柔的东西裹住。
辛木利用顾叶研发的药,去控制那些本该被拯救的人。
他忽然很想抱抱顾叶。
也许是因为知道,顾叶此刻在难过,肯定在掉泪珠子了。
如果是顾叶在,他或许不会那样对林阿婆说话。
毕竟,她也是个可怜人。
而此刻,有一个戴着口罩的男子,正悄悄地,盯上了这个可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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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林阿婆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