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庞天聪是迷迷糊糊上的飞机。他靠在座椅上,无法真正合眼。
夜航的舷窗外,一片漆黑,偶尔有星光划过,倒像是他脑子里不间断冒出来的杂乱思绪。
他忍不住回想起刚刚焚鲜市集里发生的一切。
那些气味混杂的摊位,灯火下湿漉漉的地板,巨型章鱼被无情地切割,一桶桶蓝紫色的血,还有他吃了那么多绿色的牡蛎……最让他难忘的不是这些,而是那冷漠到近乎无情的陈九声,还有那长得很好看但说话很大声、却又给他很多舒适感的郎姐。庞天聪觉得,他俩都背着秘密和故事。尤其是陈九声!那种能让他“见到死人”的话,亏他说得出口!还那么淡定冷静,信誓旦旦!
他理智上觉得荒谬,可情感上却抓着这个念头无法放手。万一是真的呢?
师兄已经死了,即使把DNA给陈九声试一试,又能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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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刚闭上眼睛就想起了师兄。
他师兄叫秦牧宁,也是华裔,比他大三岁,曾经是车队里的灵魂人物。秦不是天赋异禀型的车手,速度未必是最快的,但非常稳定。他教庞天聪的第一句话就是:“赛车不是狂奔,是计算。你信车,车信你。”
对庞天聪而言,秦既是师兄,也是带他走进职业赛场的领航人。两人常常在模拟驾驶舱训练到凌晨,秦牧行就随手买几份简陋的夜宵,蹲在维修间的工具箱上,两人边啃烤鸡翅边分析当天的状态。庞天聪总觉得,只要有师兄在,自己无论开多快,都不会失控。
那个人明明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却总像是能遮风挡雨的存在。训练时习惯替自己多跑一圈测试油耗,赛前能在更衣室轻描淡写地帮他调整头盔绑带,甚至在意大利赛场的后台,还掏出一袋能量棒递过来,说:“放心,知道你花生过敏,这款没花生。”
直到上个月土耳其的一场城市街道赛。那天风很大,赛道两侧的广告牌都被吹得猎猎作响。第十三圈时,师兄的车尾因为侧风轻微打滑,本来是很常见的事情,可就在他调整方向的瞬间,前方一辆赛车爆胎,碎片横飞。庞天聪在后方清楚地看见,碎片打在秦牧行的前挡风玻璃,整个车身失去了平衡,直直铲上了护栏,翻了好几翻。
那一声巨响,至今还在他耳膜里轰鸣。火焰吞没了车头,救援人员拿着灭火器冲过去的时候,庞天聪甚至还在想,他们刚换的赛服防火性能极好的,师兄一定会没事,最多像之前那样在医院躺两周,做做康复训练就好了。可去到医院,他只看见被白布从头到尾遮盖住的师兄。
庞天聪在医院外的走廊坐了一夜,天亮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失去了那个亦兄亦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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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天聪咬着下唇,努力回忆师兄的饮食习惯。师兄喜欢咖啡要重烘焙的,苦得要命;常常把赛场配发的能量饮料直接换成果汁,说那玩意儿甜得发腻;还有每次比完赛都是去吃的Kebab,放很多肉,挤很多酱,不要洋葱。还有他经常嚼的那种白色的胶状物……那个叫什么来着?庞天聪一下子想不起来了,算了,到地方了再好好找找,想想。
“还有DNA……”庞天聪在心里默念。
他能去哪儿找?墓地?医院?还是车队的医疗记录?但师兄已经被火化了,想到这里,他心头一紧。
不过按照F1现今的规定,每场比赛车手体检数据都要留存,血样、尿样、甚至毛发检测报告都有备案。那是车队和国际汽联的保密资料,他若贸然去要,等于再次和整个车队撕破脸。
庞天聪握紧了手。机舱灯光下,他的指节发白。回忆起那场意外,师兄留下的东西不能只是伤痛和不堪。
看着窗外机翼的指示灯闪烁,他长长呼出一口气,眼神重新亮了起来:“撕破脸就撕破脸,谁怕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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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8年的夏天,顾叶失踪一个月了。
陈九声终于,在似乎找到了方向之后,离开了焚鲜市集,回到了五味堂。那个他和顾叶放了很多心血的家园,那个他很久没有用正眼瞧的地方。
推开五味堂的铁门,一种陈年的霉味潮气扑面而来。他怔了一瞬,仿佛又回到了一个月前的那一夜。
那是2028年6月19日的夜晚,在戎城举行的街舞世界锦标赛决赛夜,现场灯光闪亮,人潮涌动,大家都情绪高涨!毕竟到了“Seven to Smoke”的阶段,要决出世界锦标赛金牌得主了!
*Seven to Smoke: 街舞里常见的一种赛制。八名舞者轮流上场,赢一场得一分,输则下场,由下一位接上,在规定时间内积到7分的舞者获胜。
正式开始前有五分钟休息,以前大家是可以蜂拥而上,聚在舞台周边看这个环节的。但大会出于安全考量,早已不允许这么做,所以观众席上坐满了人。即使如此,陈九声还是一眼看见了人群中央的顾叶:顾叶激动得满脸通红,跟他大声喊“声哥第一!声哥最棒!”,还一边摇着发光的手环。陈九声笑着,跟他比了个心说“看我给你拿冠军!”
虽然是30秒一轮,但比赛的时间意外地拉得很长,最后八强了,都是世界顶尖舞者,技巧都是没得说的,到最后比的都是体力和意志力。
那一场,陈九声几乎把全场的空气都点燃了,最后一个托马斯旋转落地的时候,大家的呼喊声几乎要把会馆的房顶掀翻,他率先拿到了7分,夺得了世锦赛的金牌!当队友们举着他往上抛,他兴奋又艰难地扭头看向观众席的时候,发现顾叶已经不在原位了。
到了后台给顾叶发的信息也没有收到回复,会场人很多,在有秩序地散场,陈九声有点担心就直接打了视频过去,不通,再打电话,关机了……
那种心慌的感觉陈九声至今都记得,但他冷静下来跟自己说,也许是顾着帮他拍视频,手机没电了。所以他拒绝了赛后的庆功宴,一个人在会场里等。等到最后,所有人都离开了,依然没看见顾叶来后台找他。
他着急忙慌地跑回五味堂,也没有看见顾叶,直到他在回甘窖的地道里发现了那只蓝瓷勺和目光呆滞、本来应该留在味觉实验室的小五味。陈九声本能地为他清理,好像有肌肉记忆似的检查他的性能和芯片,还有身体各部分零件的损毁程度,然后安置好他在可以无线充电的房间。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是无数无果的寻找:世锦赛会场监控缺失,顾叶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的状态,社交账号除了teleG的那句留言,其他都是未读未回状态。陈九声甚至黑进了顾叶的各个账号——除了teleG没成功,然后走访了所有和顾叶有联系的人,朋友也好竞争对手也罢,但结果都只有一句:不知道。
警察局也立案调查了,但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视频和通讯记录,这么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了。在叶老爷子的恳求下,他们也谅解了陈九声黑进天眼系统和医院数据库抓取血库使用记录的莽撞行为。他们也知道,失踪者是国家人才库里顶尖的科学家和研发者,同时也是拥有稀有血型Rhnil的人,就答应了陈九声设置内部提醒,一旦有人需要用到Rhnil血包,他们会立刻排查。只是涉及病人**,与顾叶无关的情况下他们也还是不会透露半分的。
他本来是嗤之以鼻没打算听,是叶老爷子威胁他要把他锁在叶宅,限制他一切行动,他才逐渐意识到,要找到顾叶,他不可以再与世界为敌了。除了顾叶,不会再有人惯着他。
陈九声几乎不留宿在五味堂,白天奔波在戎城各个角落,晚上去焚鲜市集,哪儿睡觉方便他就在哪儿睡。一开始每天只睡3个小时,维持着最基本的生命体征。直到叶久祎派了一队人把他敲晕,强行押回叶家大宅,还告诉他如果再继续这样下去,他熬不到再见顾叶的那天。他才开始每天保证正常饮食和至少5个小时的睡眠。
只是五味堂一直荒废着,冷冷地像一个空壳子,空洞地看着他有时回来睡,睡醒了又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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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站在这里,看着布满灰尘的前堂和覆满了落叶的后院,陈九声觉得,他要打起精神好好拾掇拾掇这个地方。否则有一天顾叶回家了,会怪他没把家里和自己照顾好的。
他先是去后山奇叶圃找阿奇,把顾叶失踪的事情和小五叶的情况告诉它。阿奇当时沉默了很久,然后问了陈九声一句:“需要我下山帮你吗?”陈九声摇了摇头:“我和顾叶答应过你的,你可以一辈子都不下山,没事的阿奇。我一定会找到他。以后会需要你的帮忙,但不是现在。”
下山后,陈九声开始了大扫除:把架子上一排排玻璃罐子擦干净,什么干川贝、陈皮丝、青梅干、蜜渍柚皮,干枇杷叶等等。接着走到工作台和厨房,抹去厚厚的尘土,然后检查满屋子的电器和通风系统……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升级五味堂和回甘窖的保安系统和监控系统,还有外围的防护墙和高压电网装置。
随着灰尘被驱散,五味堂逐渐显露出原有的秩序与锋利——只是它不再是温暖的家,而是和陈九声一起,承载起寻找顾叶的使命的一个神秘空间。
当陈九声把最后一件东西归置完毕,心底竟浮起了一丝奇异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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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2028年的夏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