硕大的圆月突破了云层,宛如深色夜幕中的一颗明珠,泻下冰一般的银辉;冷风摇曳车帷,吹起柏淑额前的发丝。
南旸抱着手臂,冷笑道:“万一是引狼入室呢?大尚宫是炽川的贵客,本宫有义务保证你的安全。”
柏淑不愿搭理她阴阳怪气,动作不停,将莫争鸾脸上的污泥擦得干干净净。
随后她将薄毯紧了紧,招呼宫女拿来一只手炉塞进莫争鸾怀里。
莫争鸾全程乖乖的,目光盯着身下的软垫,大有从此不敢看观音的羞涩与腼腆。
“姐姐,谢谢。”莫争鸾小声说道,柏淑点点头,站起身与南旸公主对峙。
莫争鸾听见柏淑冷淡的声音从头上响起:“奴的安全自有陛下保护,况且是否是引狼入室,奴心中自有决断,不劳公主费心。”
“是是是,明瑄国的暗卫可是举世闻名,大尚宫有人保护,本宫真是自作多情。”
南旸收刀入鞘,哼了一声后跳下马车。
车厢内安静如斯,烛灯火焰噼啪作响。
柏淑垂下眼帘,一改在南旸面前的母鸡护崽,只淡漠地坐回软席。
一双杏眼半睁,眼尾处的长睫懒懒地搭在脸上,柏淑的瞳色与唇色都很淡,仿佛对世间一切都漠不关心。
车外又响起狼嚎,柏淑甚至能嗅到大漠里干燥的沙砾味,她看了一眼窗外,众人大多已休息,卫兵在巡逻,一切都井然有序。
远处炽川贵族的大帐已然没有光亮,一队身着炽川大袍的侍卫在守门。
莫争鸾低声咳嗽,柏淑目光转回到他身上。
他受的伤太多,虽然已经简单包扎了一下,但仍有血迹从绷带内渗出来。
柏淑对外吩咐:“带他去简单清洗一下,上药换绷带,给他换上侍卫的衣服,不要让人看见。”
宫女们应是,扶着莫争鸾下了车。
南旸是没关系的,只要南昭不知道,就能省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其实不捡这孩子就什么麻烦都不会有的,柏淑又想。
大概是野外太多危险,又可能是上天注定的缘分,这孩子很像那个人。
一想到记忆中那个逐渐模糊的身影,柏淑只觉得心如刀绞。
柏雾山上有金花,摘朵金花给阿姐;阿姐笑了,上街买饴糖,下河捉泥鳅。
歌谣的旋律犹在耳畔,欲语泪先流。
宫人们动作很快,莫争鸾被送了回来。
脏污洗净,头发编成几股小辫,到脑后便高高束起;侍卫的制服是长袖短袍,衬得他身段极好,神采飞扬。
夜色静谧,从柏淑车厢内照映而出的暖色光亮投在莫争鸾身上,他手里捧着一盘梅糕,眼睛亮晶晶。
柏淑抬头看了看星空。
莫争鸾也抬头看了看,奇怪道:“阿姐看什么呢?”
柏淑没搭理他,指了指他手里端着的梅糕,问:“怎么?”
“给我上药的姐姐说,阿姐你为了捡我就没有吃晚饭,说我把阿姐的梅糕都吃光了。”莫争鸾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所以姐姐嘱咐我给你端来一些。”
柏淑指了指手边的矮桌。
莫争鸾嗖地窜上马车,将梅糕放在桌上。
柏淑看了看他,莫争鸾脸上还有一些被荆棘划伤的伤;伤口在脸颊处,没有伤到五官,不知为何没有缠绷带。
“多谢姐姐救命之恩。”这句话不知说了多少遍,不过因为他太讨喜,柏淑并没有感到厌烦。
“你家里都有些什么人?”
“有阿爹阿娘和阿姐。”莫争鸾回答。
其实仔细看,不笑时,莫争鸾和那个人容貌没有一点相像;但笑起来,就像一切事情都无法影响他的乐观与自信。
距离捡到他明明只过了一个半时辰,大概是自己很令人亲近,才会让这孩子这么快摆脱怯懦,柏淑想。
一想到自己刚才与南旸公主对峙时,莫争鸾那副既害怕又崇拜的目光,柏淑不禁轻轻勾起嘴角。
但这抹笑转瞬即逝,莫争鸾只看见柏淑冷冷的目光与神情,有些坐立不安。
“你阿姐对你好吗?”
这没头没脑的问题把莫争鸾问得一愣,片刻后回答:“我阿姐对我特别好。”
柏淑点点头,“天底下做阿姐的,都会拼尽全力保护自己的弟弟妹妹。”
莫争鸾欣喜问道:“阿姐也有弟弟妹妹吗?”
柏淑一顿:“我有个妹妹。”
莫争鸾呲牙一乐:“那阿姐的妹妹一定特别幸福。”
柏淑摇摇头,轻声回答:“不,我没有保护好她。”
“什么?”
柏淑看向莫争鸾,面色不悦。
莫争鸾浑然不觉,继续问道:“阿姐是什么意思?”
身为大尚宫与疏金堂掌柜,有明瑄帝的支持,柏淑可称得上一句身份贵重;况且她性子淡,话不多,所以没有人敢在她不想说话时追问。
柏淑下意识要叫人驱赶,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化为一句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带有些许纵容的:“没事。”
莫争鸾低下头,随后又像想到了什么,说:“阿姐这样心善,您的妹妹应该也是个福星,在我的家乡,老人们都说,上天会保佑福星平安康健,喜乐欢愉。”
柏淑心念一动。
一股暖意从心底涌起,难怪宫人们都喜欢听吉祥话,这句话的确安慰了柏淑不安的内心;似乎上天真的在保佑她,与她心底无比牵挂的人。
柏淑笑了。
如同冰雪融化,鲜艳的花瓣迎来了芳菲的春天;浅淡的唇在笑意盈盈中竟有了一丝血色,比胭脂还要动人。
莫争鸾不自觉看呆了。
难怪天上星星少了一些,原来都落入了她的眼中。
这一夜,莫争鸾裹着被子缩在柏淑车厢旁睡了一大觉。
天刚亮,众人整理行装,将马车扔下,换了骆驼,即将穿越大漠。
向导是炽川人,一个长着大胡子的汉子,笑起来很憨厚。
柏淑戴上帷帽,望向无边际的大漠。
清晨时分,阳光如白金一般,沙粒在热浪中发亮;长长的驼队在大漠中蜿蜒前行,驼铃阵阵,是这金色海洋的伴乐声。
莫争鸾骑着一匹骆驼紧跟着柏淑,柏淑帷帽的长纱飞扬,眉眼模糊不清。
远方有商队路过,柏淑目光落在商队小心运送的青竹圆笼上,笼中竟有几只五彩辉煌的蝴蝶。
莫争鸾也看见了,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柏淑刚要说话,就听见前方传来一个声音回答:“这是金枝缠玉蝶。”
柏淑抬起头,只见黄沙漫漫中走来一匹骆驼,披金挂彩,脖子上还挂着象征着炽川皇室的麒麟图腾。
骆驼上是一个青年,棕色长发低束成辫;衣着华贵,广袖长袍,绣着祥云仙鹤。
这张脸与南旸一模一样,但神态温柔,气质柔软,甚至带有一丝女气。
柏淑颔首,“太子安好。”
莫争鸾乖顺地闭上嘴。
南昭与柏淑并身而行,道:“大尚宫初入大漠,感觉如何?”
此刻的南昭就像老友重逢,丝毫不见前几日对柏淑的奇怪眼神。
他不作妖,柏淑也乐得与他打太极。
“大漠风光正好,美不胜收。”柏淑礼貌回应。
南昭温和一笑:“大尚宫是贵客,家姐性子急,如有冒犯大尚宫的时刻,还请多担待。”
“公主英姿飒爽,奴怎会觉得冒犯?太子言重了。”
话虽这样说,但柏淑却觉得这姐弟俩一个两个脑子都有点不对劲。
一个英气逼人,毫无边界感;一个温柔似水,说话如同装货。
但表面还得拿出相亲相爱的热切来:“此番拜访贵国,是为了两国和平互市,奴还得多向太子学习。”
“哈哈哈。”南昭笑起来,眼睛要弯不弯,像只穿梭于狼群的狡狐。
黄沙漫漫,太阳逐渐高悬,风吹过沙丘留下一道道纹路,犹如舞女在轻快起舞,伴随着驼铃,演奏着神秘又恢宏的乐章。
“大尚宫很像我的一个故人。”南昭喃喃说。
柏淑没有听清,便问道:“什么?”
“没什么。”南昭摇摇头,“大尚宫请便,我先走了。”
说罢便离去。
莫争鸾道:“阿姐,他叫您什么?”
柏淑觉得有些好笑:“你连这支队伍是做什么的都不知道,竟然还敢出来讨水喝?”
莫争鸾摸摸脑袋,“我就是觉得您好看,应该是个大善人。”
柏淑转过头,“这世间波诡云谲,是不能依靠容貌而判断这个人是好是坏,你太傻了。”
莫争鸾似乎听懂了,点了点头。
使团大队在沙漠中行走了近三天,在一个如清梦般透亮的月夜下,驶出了大漠。
早有一众炽川侍从牵着一队马在此等候,众人收拾收拾,又坐上了马车。
又是一场夜,莫争鸾骑着一匹马行至柏淑的马车旁,远远可以望见炽川的通天门关。
这里的建筑与明瑄大不相同,风格大开大合,以红石为基础,多以黄金与宝石点缀。
里里外外都透露着一个字——富。
这样一个强大的国家,却突然宣布撤兵并同意开通互市,其中大有蹊跷。
柏淑远望,大漠快速地被甩在身后,之前见到的商队也出现在地平线上。
“阿姐,是那个用笼子关蝴蝶的商队。”莫争鸾呼唤柏淑。
柏淑食指搭在嘴唇上,示意他不要说话。
如今不是明瑄军队管理的地界,一举一动都要小心;稍不注意就会命丧他乡。
说来这商队也真够奇怪,明明规模不大,却有可媲美使团的卫兵数量;里头的商人也个个神色警惕,死死护着几个青竹圆笼。
笼内的蝴蝶翅膀上的花纹状似江河,金黄,澄绿,娇紫等色彩艳丽,流光溢彩。
太子南昭介绍说这是金枝缠玉蝶,饶是柏淑见多识广,对此了解也并不全面,只知道这种蝴蝶在炽川售价极贵,可值数十两黄金。
也难怪商队众人个个都小心翼翼。
“不要乱看乱问,小心你的命。”柏淑沉声道,莫争鸾哦了一声,引马后退跟随。
这时从窗外飞进一只黑色麻雀,雀腿上绑着一个墨色小卷。
柏淑摸了摸麻雀的脑袋,打开纸条看了两眼,神色缓和了许多。
“莫争鸾,年十七,涴州浚县人,家四口:父母姐弟;随父出关游历遭匪伏击,其父已被戴将军救下。”
看来这孩子的话是真的。
柏淑撕开纸条中隐秘的夹层,中间有一块极薄的纸;她掏出一个小瓷瓶,在纸上滴了一滴。
慢慢的,薄纸上浮现出文字——
“金蝶楼”
金蝶楼,炽川国最大的商货集散中心,以囊收天下万物而闻名。
金枝缠玉蝶便在其中。
这是明瑄帝调查到的最新信息,那个人失踪,与这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