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昭顾不得其他,只见他快步离开了兵仗局,而马车已早就在门口候着。
“说。”
盛春见容昭的神色不对,赶紧答道:“刚刚府中的人来通传,说宫里来人了。江公公说是奉圣上的旨意来的,他们不敢耽误,就赶紧过来禀报。”
“说冲着戚冉来又是怎么回事。”
尽管四周没人,盛春还是谨慎地压低了声音道:“今早你前脚刚出门,后脚宫里就有人递消息来,说昨晚冯五昨晚在我们府上回宫后伤口都没包扎就去面见了皇上。只说殿内没传出什么声响。后来只留下了冯五一个,还是让太医过来给包扎完才让走的。”
“有打听到他们说的什么吗?”
“御前的人嘴最严,探不出什么。只说殿内没传出什么声响,但昨晚的事刚出,今天今天江公公就来了,想必...”
“知道了。”
马车在街上疾驰,眼下正是一天中京城最热闹的时候,闹市中人声鼎沸,车水马龙,各路吆喝声络绎不绝,深秋的味道越来越浓,让人不由得在这极盛的阳光下也生出一些寒意来。回京后被诸事缠身的容昭还没来及反应过来,这秋日的肃杀之意竟在不知不觉间向他步步逼近了。
容昭回到府中的时候江远已经在大厅那等了好一会了。
此时戚冉已被从房中‘请’出了前厅内半跪在地上,一左一右由两个护卫看着,昨晚换好的衣物已经被鲜血浸透,身后的血痕更是一道道的触目惊心,看样子是下了狠手。容昭对这阵势恍若未见,进门后便面不改色径直向江远走去。
见到容昭,江远马上放下手中的青花茶杯,忙不迭地应了上去,道:“哎呦容大人,我可等了你好一阵子了。”
容昭不轻不重道:“让公公久等了。”
江远见容昭这个样,也不紧不慢地和他搭起话来,“昨日容大人回去后,皇上日夜挂念恐防容大人为朝廷诸事烦忧,熬坏了身子,这不,特地派奴才来给容大人送些补品过来。另外还特意说冬日将近,惦记着容大人畏寒,把宫内特供的檀香木也给容大人送来了。咱皇上心里头一直惦记着容大人呢。”
“承蒙皇上抬爱了。”容昭坐下喝了口茶,慢条斯理道:“这种事,还要辛苦江公公专门来走一趟。”
“辛苦二字不敢当,我这做奴才的也是一心一意为皇上办事。”江远放下茶盏,话锋一转:“听闻昨晚容大人府上有疑似敌国的细作混进了府中,在府中纵火不算,和几位太保爷打了起来,还打伤了五爷。”
容昭淡淡道:“此事昨晚容某也在场,一场误会罢了。怎么,江公公此番到府上来,原是要来秋后算账吗?”
江远赔笑道:“给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把这事算到容大人头上。明明是皇上心系容大人的安危,才特意派锦衣卫前来府中周边巡逻。要知道容大人府上可是有不少火器图纸,此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江远话锋一转,又叹道:“哪知皇上这一番好意,被这有眼无珠的下人生生曲解成这样,还在容大人府上闹了起来。”
“哦?"容昭嘴角上翘,眼里却全无笑意盯着江远,“刚请江公公这么兴师动众,原来替皇上送补品是假,来容某府上亲自来兴师问罪才是真。”
“哎呦,容大人这是哪里的话。”江远举起左手拿衣袖像模像样地擦了一下额角本就没有的汗,“明明都是皇上的一番好意,只是有些不识好歹的家伙有眼无珠罢了。不论是特意送来的补品还是前来保护大人的锦衣卫,全都因皇上心系容大人,皇上的本意永远都是好的,”
“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容某岂敢不明白。”
容昭放下了手上的茶杯,走到了鲜血淋漓的戚冉面前:“这人是我新买的家奴,是容某管教无方,才闹出这种事来。”容昭低头放下青瓷茶杯,扫了一眼戚冉,“既如此,容某亲自去和几位太保爷和皇上请罪就是了。”
“这可使不得,这又怎能怪罪带容大人头上呢。”
“那公公意下如何。”半边脸此刻有一半埋在了屏风后没有照到日光的昏暗中,江远一下子看不到他的表情。
厅内一阵紧张的静默。
“既然这人刚到府上便闹出这诸多事端来,看样子也是个祸害。容大人要不就把此人交给我带回去给皇上复命,也好息事宁人。”
容昭左手的五指狠掐着那红木椅子的扶手,“烦请公公回去禀告陛下,是容某对下人管教无方,冲撞了宫里来的几位太保爷,还误了皇上的好意。”
江远听容昭这么一说,甚是满意。刚要开口,只听容昭又道:
“但既是容某府上的人,自然也该由我来教。”容昭面无表情地扫了戚冉一眼,此时的戚冉身上新伤旧患一片血肉模糊,昨夜与冯五打斗而受的膝盖因刚刚被侍卫拖出来伤口还在冒血。
“来人。”
“少爷。”一旁的乔阅站了出来。
“拖出去,鞭五十。”
话音刚落,戚冉便被府中的暗卫驾了出去,当着江远和宫里来的众人面前便要行刑。这江远怎么也没想到容昭会突然就把人拖出去打,一下子就这么看着人被提溜了出去。
这五十鞭在容昭口中就似吃饭喝水中平常。只见江远还没来得及说两句什么,乔阅早已准备好长鞭,挥起手一下下抽打着被按在长凳上的戚冉,待那数正正报到十的时候,那鞭子已被血染得暗红。
此时府中的气氛极为微妙,无人敢说话,整个前厅只听到院子里乔阅手上的鞭子抽落在戚冉身上的声音和暗卫的报数声。
江远想不通容昭为何就是不愿意把这纳哲人交出来息事宁人。也不知这纳哲人究竟有什么本事,心下不由得多了三分好奇,探究地多看了几眼。
只见戚冉脸色苍白,那鞭子抽打得让他身上白色的里衣已经渗出血来,却死死咬紧了牙关硬是不发出一丝声响。江远和他对视了片刻,只觉得戚冉眼神里的戾气让人不寒而栗,分明是在战场上厮杀过才有的凶悍,那目光瘆人,不一会江远便下意识把目光移开。心想这纳哲人刚刚本就有伤,刚被他抓出来打了一轮,现在又被容昭用刑,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如果刚好在这一命呜呼,那他就正好回去复命。
“江公公这是在想什么出神呢?是容某府上的茶不合口味吗?”容昭声音不大,神色也异常平静。这边还忘给江远的杯子里添茶,仿佛院内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哪能呢。奴才这粗人,喝什么茶都一样。”
江远平时见惯了赵徽的喜怒无常,却鲜少和这位容小将军打交道,今日接触下来,倒是真的百闻不如一见,长得这般好,却是冷心冷面,
人人都道这容大人一直最得圣心,又是自小就是和皇上一同长大的交情,只是这天威难测,自几年前这容大人开始造火器往各地卫所跑,后来还随军去了浙江做监军后,这两年在京中时间少了,而这皇上和这容大人的关系,也是愈发的晦暗不清。
随着乔阅那五十鞭的声音落地,江远已是片刻都不愿意在容昭这里多留,道:“既然容大人对此事有了定论,那奴才便回宫把今天的事一一回禀皇上。皇上近日龙体欠安,仍对容大人挂心,容大人也请多多体谅皇上苦心才是。”
“这是自然,待我这几天把事情处理完,自会递帖子自请入宫面圣。”
“有容大人这句话,奴才就放心了。”
待江远走后,乔阅和盛春赶紧把戚冉送回了房间。
乔阅下手知道轻重,五十鞭下来看着虽然骇人,但其实只是些皮外伤,并没有伤及筋骨。
上午帮戚冉看诊的大夫刚走,盛春也略有些不忍,边帮他上药边絮絮叨叨地说:“大夫说这身上的上伤都是皮外伤,要紧的还是之前你被喂的那些人,那些药掺了水银,吃了会让人精神恍惚神志不清。所幸你吃得不多,之后慢慢调理就好了。”
容昭倚靠在门框前,午后的日光从他身后的门外照进房内,容昭纤薄的身影背对着光,眼神也隐在阴影中,看不清表情。
戚冉从第一眼看到容昭,就觉得他和他在战场上见到的将领或者在京中见的富家子弟不同,容昭身上有一种身为上位者的姿态。容昭看上去瘦弱,但围绕在他身边其中不乏武功高强的人个个都愿对他事事听从。
待盛春和乔阅走后,只见容昭走到了戚冉床前,轻轻帮他掖了掖被角。
“恨我吗?”
戚冉此刻神智是清醒的,听到容昭这句话时他愣了愣,一动不动看着容昭,片刻后才摇了摇头。
在容昭看着眼前遍体鳞伤的戚冉,不知道为何,眼中此刻有点说不清的悲凉和侧隐在隐隐流动。
此时容昭眼下还有昨晚没休息好的一前青紫,他目光和戚冉对视片刻,低头道:“你看,其实你我二人之间,并无什么差别。”
“昨夜你说你的族人被鞑靼所杀。希望你自己和不再被人欺侮。那我只告诉你,纳哲人又如何,鞑靼又如何。刚刚你看到的那个人只不过是一个阉人而已,你以为他身边的人是怕他惧他吗,不是。他们怕的是他身后的为他撑腰的人。你要强到身边的人都畏你怕你,才能保护你最看重的人,才能不受制于人。”
容昭这番话中有太多不甘和酸涩,让戚冉听得心头发紧。这是他这两天以来第一次觉察出容昭的情绪起伏,片刻,只见戚冉问道:“这就是你救我的原因吗?”
“算是吧。”
“你的意思说,你和我是一样的人吗?”你不会因为我是异族人而警惕我别有异心吗,不会因为我身份,而觉得我低人一等吗?
在此之前戚冉对容昭早有耳闻。曾经在随军的时候就听说容昭是个会造各路火器的人物,在更久之前,关于他的一些火器在纳哲人口中传得神乎其神,说南朝击退倭寇很大一部分是他的功劳。
他也曾想,假如有朝一日自己的族人也拥有了这样的火器,成为像容昭一样的人,鞑靼是不是就不敢对他们肆意侵略,他和他的族人们是不是就不用饱受战争的苦楚。
如今,这个他一直以来都想成为的仰慕的人,就在他眼前。而这个人,在告诉他,他们是一样的。
容昭只看着戚冉,许久没再说话。在他离开前,只听到门外轻轻传来一句:
“把伤养好,之后就跟在我身边。自己的仇,就要学好本领来日自己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