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市历来有买货挑件不问出处的规矩,因为在这里卖的大多东西都来路不明。赶巧了能从破铜烂铁中找着珍品,赶不好碰上仿冒的赝品货就只得吃哑巴亏。有时备不住还划来些赃物,若是放在明面显摆,传来传去让原主听了去,恐是还要被找上门来讨要说道。
赃物的源头自然是梁上君子们。老话讲,这偷窃盗取的行当生生将“一座清平世界,弄得鬼怕神愁”。做贼也分档次高低,偷鸡摸狗之事谁都能做:趁着主家外出撬锁入户偷盗的是吃恰子;尾随街上路人徒手行窃的是清插;光天化日顶着太阳就敢动手的是白日鬼。但最令人头疼的还是城坊里蹿房越脊、高来高去的飞贼,俗称翻高头。而尹正祥此番去野郊要见的,正是翻高头的个中好手汪绺子。
汪绺子是尹正祥在京城拜白甄生为师学说书时结识的。当时他入行尚短,功夫生疏,正想悄没声地从瓦墙翻下来时才注意到被罚面壁默背册子活的尹正祥,吓得脚下一滑,直接摔了个狗啃泥。两个十四五的少年大眼瞪小眼,一时之间谁也大气不敢出。这场诡异的相遇最终还是以汪绺子不情不愿地平分了他偷来的烧鸡收场。后来两个人时常在深夜时分相聚在戏班后院,汪绺子添油加醋地讲着白日从街巷搜刮来的见闻,然后逼着尹正祥磕磕绊绊地给他背那几段刚学的人物赞。逢年过节尹正祥还会偷偷掏些班主剩的点心当吃食,两个人边吃边聊,月明星稀的夜里隐隐能从院墙外听到少年们窸窣说笑的声音。
汪绺子骨头软,身手敏捷,再狭窄的铁栏杆都能轻松穿过,翻跟斗爬墙更是不在话下。尹正祥总觉着偷鸡摸狗终归不是个能营生的门路,一度曾怂恿汪绺子进白家班学杂要混口饭吃,绺子却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祥子,我没法像你一样忍受整天受管教挨训的日子,我想独身闯荡江湖。”他指着远得看不见的天边,乐得牙花子都露了出来,“我要做大侠,做英雄,做梁山泊一百单八好汉!”尹正祥顺着他指的方向看,眼睛都瞪酸了也看不到他心心念念的江湖梦在何方,干脆掰下块汪绺子不知打哪儿顺手牵来的白面馒头大嚼特嚼。
几年后汪绺子因接连偷盗权贵人家惹了大风头,整片京城都对他提防有加,甚至有家富商花银子私雇官兵看守。无奈之下他只得避匿行踪,一度杳无音讯。临走前他骑在院墙上,好不惋惜地感慨:“以后没有你给我讲书里的江湖,我只能亲自去寻了。”
后来尹正祥因违逆师愿被班主痛骂三天,也主动离开了京城,等尹正祥抵达直沽寨东门时,汪绺子正翘着脚坐在黄包车上冲他眨巴眼。那阵他已经成了功夫高超的上手把子,无需竹竿绳索便能飞檐走壁,来去自如。
尹正祥问他,绺子,你找到江湖了吗。
汪绺子笑着摇头,裤腰带上绑着那一溜钥匙也叮铃咣啷地跟着晃:“祥子,江湖在你嘴里呢。”
二人约定这重逢夜不醉不归。酒过三巡,皆是面色酣红,眼窝滚热。尹正祥扬手一甩衣袖,木筷拍桌一声闷响权作惊堂木,二指并作折扇骨,端坐嘈杂市井,对着汪绺子一人讲遍豪杰义侠,快意恣情。汪绺子听得痴醉,如临其境,可这江湖却只在演绎之中。
忆起往昔不过是徒增对这世道的无力。尹正祥叹口气,安静地绕过窝棚地,眼前倾塌的牛舍旁摞着一人多高的焉黄枯草,躺在草垛上的汪绺子翘着脚,百无聊赖地将书页翻得哗哗作响。
“早知就该让你教我识字了,如今就算是我偷来百家藏书也全然看不懂。”他撇撇嘴,扭身一滑就地打了个滚便站起身,愣是没折腾出半点儿动静。“喏,《洪武剑侠》的全本,拿宋老爷家的镇纸跟马老头换的。”
尹正祥忙不迭应下,答应等看熟背烂便讲给他听。汪绺子却一反常态,拍着他肩膀直说不急,不像曾经整宿整宿摽着尹正祥不断追问故事后续的少年。还未等尹正祥问及缘由,汪绺子便突兀后撤一步,二指并拢,颇为滑稽地甩开臂膀,仿着他那晚酒醉说书的模样端起架势扬声道:
“因为江湖,只在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