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南蓄水池侧有片旧货市场,买卖破烂废弃之物。夜间开市,天亮收摊,日夜颠倒,似与人间断了瓜葛,故称鬼市。鬼市是贫民窟,放眼望去净是些平房和窝铺,多居外乡客和小买卖人,来往的富贵人是少之又少,甚是稀客。至于鬼市南侧立着最格格不入的三层旧楼便是四平旅店了,先前是栋失了火的废楼,被老板盘下来后翻修了内装,虽然看似焦黑破败,但里头房间却是难得的干净。
木门被人轻轻推开,冷风打着卷溜了进来。一个草纸包撂在账台,亮津津的油渗进了榆木面。账台后的独眼姑娘抬头一瞪,忽地又笑了,露出尖利的小虎牙:“尹先生赶早就回来啦。”
“今儿个冷清,来听书的爷们儿少。”尹正祥垂手扯开草纸,土腥味掺着酒香直窜鼻腔,满满登登的两只母蟹从中间被一掰为半,不难窥见里面金灿灿的蟹膏。“请你的,醉花青。”
姑娘立马撒了算盘,抓起粗麻抹布擦把指头,掰下螃蟹腿嘬得甚是起劲。“我听赶货的说,鱼锅伙在码头把罗老四下油锅了,估摸人都跑去看了。”她撇着嘴小声嘀咕,“爹死活不让我去。”
尹正祥没念语。罗老四打鱼为生,膝下无儿无女,跟个体弱多病的跛脚老婆住在城南角。他个头不高,常年衣着单薄,面色冻得膻红,常年泡海水的手枯瘦皲裂得赛过死树皮。不出海的日子他偶尔会搀着他老婆走上大半个时辰,一瘸一拐地打桥那头来捧尹正祥的场。
年尾最后一艘船开出,到翌年三月初第一艘船才会到达。在港口停止捕捞的冬禁期里,平日熙攘的鱼行码头空空荡荡。水面上泛着灰白渣滓,漂浮着腐烂木块,还有几片烂菜叶。鱼锅伙的混混儿们则忙着放冬账,借高利贷给因无法出海而生活困难的渔民。大部分人借得不多,开春不久便能把账还上,再捎带脚给混混儿们送条大白鲢。混混儿们大多好说话,轻易不发难人,钱鱼一收还得道上句谢。但若是久久还不上账的,自然不可能被轻易放过。
罗老四被下油锅时尹正祥在场。帘布外拉长了音的叫唤几乎盖过他那声且听下回分解,街上窸窸窣窣的,只看见人们交头接耳。尹正祥耳尖,隐约听着罗老四的名字便跟人群一块儿往码头涌,赶到时他正坐在条凳上跟鱼锅伙的人盘道后事。
“罗老四——!”尹正祥朗声高唤,刚要上前一步,离着最近的混星子上前挡住去路,满脸横肉堆笑,指着他手里紧攥的布钱袋摇摇头。这帮青皮混混儿什么幺蛾子没见过,多大的场面没经历过。下油锅是道上送死的规矩,既然来送死,人家按江湖规矩办事,绝不阻拦。到了这节骨眼上,赎人也是晚了八寸,眼下谁也不能劝,家属亲戚也不行,劝了也没用。自己允了要下油锅的人被劝回去以后出门必遭白眼,连要饭的花子都能吐你口水朝你撒尿。
“老四,走好啊!”人们谨遵道上的规矩,只叫好不喊劝。城里的穷苦命太多,贫瘠的苦日子里谁不想看便宜命送死呢。叫好声和送行号此起彼伏,尹正祥狠狠闭了闭眼,捏着钱袋的手背到身后,不再多言。
油锅里的油已经差不多滚沸了。罗老四朝周围一抱拳,脱掉两只鞋,顺着长凳径直走到油锅前,咬紧牙关,先右脚再左脚,顺势往滚沸的油锅中一躺,额侧青筋突起,本来深凹的眼球暴涨得似是要崩裂,愣是没漏半点儿惨声。
油星飞溅,众人在满是人肉味儿的空气里稀稀拉拉地鼓掌送行。约莫十来分钟后,混星子出声了:“是条汉子。准备好东西,把老四送家去吧。”几个小混混儿应声抽去柴火,用烧棍将咽气的罗老四架出来,放入提前铺好三层大红缎棉被的藤笸箩里,抬起来便朝他城南的家里走。自此他家便是有了饭辙,鱼锅伙会派人每月按时送些碎钱过去,保证够一月的吃喝开销,备不住还能剩出给他那跛脚老婆治病的钱。
独眼姑娘津津有味地舔着指尖,吃得正香。尹正祥盯着临走时混星子塞给他的那包醉螃蟹,捏着块蟹腹扔进口中囫囵咀嚼,吞咽时碎壳还险些剌着咽道。烈性的黄酒腥气冲得人头晕脑胀,尹正祥不自觉地攥紧袖口,只道是因螃蟹性太寒,心底才渐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