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冬至才刚过些日子,料峭寒意便顺着脖领子一个劲儿往外衣里钻了。午后阳光正当头,街上行人倒是不少。挑着柴禾筐的年轻贩子鼻尖发红,弯着腰跟茶馆的老伙计作了别,脚下步子比往日要紧得多,大抵是得动起来,身子才足够暖和。
近日闲来无事尹正祥就爱往南市东兴走上一遭。这儿书场举目皆是,说聊斋论三国,彭公案施公案济公传,三侠五义更是引人入胜,为招徕看客听众,可谓是争奇斗异。他只随意逛着,突然听得一阵叮咣乱响,一个人影打前头的酒馆里被推搡出来,狼狈跌倒在路中央。
“赊账不还忍了你,现在还要在我酒婆的店里撒疯?”拧着眉头的妇人毫不客气地将抹布撇了过去,“让西北风帮你醒醒吧!”
见此,周遭的人们摇摇头,各走各路,只有不知谁家的千金小姐拉着丫鬟躲在路边窃窃私语,无人在意愣坐在地的冯五爷。城南的人大多都认识他,年轻时长得倒有几分俊,念过书,心气儿高,早早娶了老婆。本应当个教书先生安稳过日,偏偏听信了那帮倒洋货的怂恿,闹着要经商,结果时隔不久遇上天公不作美,船队遭了风暴,赔得血本无归。不光妻离子散已成定局,连带还得罪了官府一派,可怜了冯五爷离经辨志读过的那些年私塾和学识。
尹正祥轻叹了口气。他一介说书人口若悬河,靠的就是海阔天空评说人生是非功过,方寸之地演绎江湖风生水起。像冯五爷这般境遇的是前有甚者后有覆辙,天光之下算不得新鲜,可奈何冯五爷顶着那块脏抹布失神呆坐的样子实在叫人看不得眼。尹正祥走上前去,俯身拍拍人肩:“五爷,地上凉。”
“...啊,是尹先生啊。”被唤的人才回过神来,窘迫地笑着在尹正祥的搀扶下起了身。扑鼻而来的酒气和抹布上的油泞味儿险些给尹正祥也熏个跟头,刚要收手,就听得冯五爷“哎唷”一声,呲着牙差点又要归位打坐。
“我这把老骨头受了这么多折腾终究还是不经用了...可怜老天无眼,叫我冯某受罪受难啊!断了我的财路,又要断我的腿脚,这是要、是要让我无路可走!你有所不知,想当年我刚刚经商时声名初起,左右逢源...”
冯五爷是否曾经左右逢源尹正祥尚且不知,但今日确实是逢上他这个好事儿的了,可谓扶伤容易撒手难啊。尹正祥应着醉鬼的胡话,边暗自调侃自己边摇头无奈苦乐,突然听见从大老远传来了一声招呼——“哟,尹先生!昨日的杨幺传说得好啊!”
能打三十米外听见这声唤,便知道是接骨神手苏大夫无疑了。苏大夫年逾五十,人高袍长,手瘦有劲,下巴一绺儿山羊须,浸油似的乌黑锃亮。他一张口说话,声音打胸腔里翻出来,带着丹田气,远近一样响。要是苏仁乙当年入班学戏,保准是名角金少山的冤家对头。
“苏大夫,您来得正好,五爷这脚好像是伤了。”尽管撑着冯五爷不便动作,尹正祥还是微微颔首朝大步走来的苏仁乙打了招呼。走近了瞧见这摊烂泥,苏仁乙眉头高挑,一改素日的和善爽快,开口仍是声若洪钟,但字字却都带了阴阳上平的味儿:“哟,这不是咱冯富商冯五爷吗?怎么,现在这赚钱的路子不好弄,改讹钱了?”
“胡说八道!你才是讹钱,卖你那个破药酒还一点儿滋味都没有...嗝,我喝完找你要你又不给,小乙你处处跟我对着唔...”眼见苏仁乙越来越听不下去,扬手把五爷的脸一捂,跟焊死了似的不让他那张嘴再多蹦一个字;另只手往下一探,搭上五爷的脚踝先摸后揉再一掰,连带把一声哀叫也遮了个严严实实。“尹先生,这儿交给我吧,他再活动活动就能自己回去了。”
“是啊尹兄,就让他们老哥俩私下交情去吧!”同为说书人的赵平新不知何时从酒婆的店里走了出来,正背手站在路阶上看着他们,苏仁乙闻言佯装倒气连咳三声,给赵平新逗得忍俊不禁,拾级而下拉起尹正祥离开这二老:“走,今儿个去我的地界听一段。”尹正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匆匆道过别,在赵平新身后跟着去了。
二人攀谈着进了平新:两排龙须凳早已坐满听书客,倒茶的小二忙里忙外,书场内外可谓热闹。“赵兄,都等着你呢。”尹正祥笑着冲赵兄一拱手道声辛苦,便熟门熟路地拽过条凳,避开人群在台侧桌后就了坐。赵平新不遑多让,仔细拍平衣摆衣袖,跨步登台,持起木筷时轻时重的敲击鼓面,不一会儿便唱起了鼓书。天桥的艺人大都是穷苦命,虽说同为生意人听书不必掏钱,但临走前尹正祥还是给他往小筐箩里丢上两个铜板,又撂了把新薅的青枣,权当作吃食。
出了平新约莫酉时,对楼仍传来三弦四胡铮铮悲声,隐约离露着扬琴的调子。分明是带着南方和婉柔情的流音,却也叫人听得禁不住低叹,叹出的哀意化作一团白雾,融进这座城寻常而普通的日子里。尹正祥驻足片刻,听罢后抬手拍拍侧颊,抖擞精神,迈步踏上来时石板桥。放眼望去,夕霞冷落天涯客,斜阳倒相迎,而他走得不徐不疾,却莫名披得一身寒,似是斜阳未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