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如意闻言一笑,不答不语,挽起袖子,右手向摊案上一引,吸来众人视线,她开始摆弄起摊上东西。
手上功夫生涩,她捻了竹篓内的细毛,去毛、捋毛,从小盆中清水一过,在一张油纸上用细梳划掉绒毛,又再一旁的小罐石灰水中浸了浸 ,接着铺于油纸上,重复上一道整理细毛的步骤。
少顷,剪修、卷毛、捆线,在众人议论纷纷之时,她将一个速成的笔头,钻进了一只竹竿头部,随即,双手捧奉,置于摊前越聚越多的看客眼下,道:“这便是一生难得之笔。”
原先问话的那名文人,嗤笑道:“此处是文集,非是乌烟瘴气之地。”
伸出骨节分明的双手,他在身前摊了摊,朝众人展示了一番。
随后,姣好的五官漏出肃厉之色,他抬眼而去,目光从自己的双手挪动到摊前的姜如意脸上,道:“这女客商是来戏弄我等的吗?居然妄想要我们用写字作画的手,去做那下贱匠工的活。”
一名女子团扇半遮面颊,挤到这人身旁,附和道:“公子说的在理,这女客商真是不安好心,先不说文人之手有多宝贵,来此处的人,谁的手又干过重活、粗活。”
末了,她朝姜如意唏嘘道:“你摆摊便好好摆摊嘛,何至于弄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引了我等前来哗众取宠,真是浪费时间,又败坏心情。”
又一名文人轻声道:“他们说的没错,我等又不是匠工,何须这么辛苦。文人只需要研究好如何写佳字、作好画,便已是足以。你这女客商放着好好的生意不做,弄这些虚头巴脑的做甚?!!”
因三人打头,站于此地的人,一时之间,指责声顿起。
那名率先挑事的文人,目光一暗,看了看对面的姜如意,见对方神情并未有变化,又扫了眼身侧那名朝他痴笑的女子,缓缓放下手,在袖中一边摩挲掌心粗茧,一边上下齿一咬,提声再道:“尔乃不善之辈,行糟心之事,不配入此地。”
“管事的何在?需快些来将她和她的东西,清扫出园。”
见此地“热闹”,隔壁许多摊位,渐渐地都有人凑了上来。
胡掌柜亦被堵在人群之外。
只因姜如意未开口求助,加上文集本就为文人而设,文人有声,他们这些陪衬,便不好主动招惹,他也就不好主动上前。
满目担忧,胡掌柜紧张地注意着此间动静,时不时,又期盼地,向西南角的楼阁望去。
那阁楼窗台后,正有一名红衣男子和一名紫衣男子,品茗摇扇,观望着此处发生的一切。
不多时,园子的管事被拉了进来协调此事。
众人讨伐之声开始渐小。
“咳咳咳…”
园子管事刚清理了一下喉间,姜如意便见缝插针,逮着众人静心等候的这个空档,昂首道:“诸位,既为如意四宝堂驻足停留,也不差这一时半刻,还请再听我一言。”
转瞬,园子静谧无声,只余艳阳照影,繁枝摇曳。
四周人的目光,好似一只只利箭,若姜如意给不出令人满意的解释,他们势必要射出利箭,讨要回被浪费的光阴。
张姜如意从容自如,把捧笔的双手抬了抬,道:“论语有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诸位都是虔心磨炼数载的文人、文生…”
望向刚刚出言声讨的女子,她笑了笑道:“亦或是好学好问的才女。”
“我姜愿有一问想请教诸位,可曾私下暗自思忖过,为何自己不能像文首和文坛四生一般,名扬千里呢?”
那挑事的文人,哼道:“你小小一摊主,难道还和文坛首者认识?”
目暗眉沉,他故意道:“你接下来该不会又要说,他们能写出好字,作出好画,全因先造了笔,糊了纸吧?”
随他话落,一阵哄笑声顿起。
才学之人自是清高,这文人的话,简直就是把姜如意刚刚说的东西,变成了一则玩笑,他们身上的戾气顿时被瓦解,连带欲要问责的气势都抛之脑后了。
其间,更有人细细碎碎道:“这女店娘来这里摆摊,怎么也不打探打探清楚,此次文集,墨定生也是来了的。”
“当真是“招摇撞骗”惯了,竟口无遮拦,挟了文首和四生的名声作幌子。”
“真无耻。”
姜如意摇了摇头,蜷起十指,握紧手中笔杆,道:“我自是不认识文首和四生,但我也曾见过好字好画。”
“一笔便能得青睐。”
“一墨引得众人叹。”
“无需金银证,不分上下人,只消一入眼,皆为其倾盼。”
那挑事的文人,瞧见姜如意脸上尊崇的神情,似忘记了正与姜如意对峙不下,忍不住问道:“你口中说的是何人?可知他名号?”
姜如意一愣,那反应,就仿佛从未想过对方会软下来一般。
见众人因那文人的发问,等着她的答案,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先解答对方疑惑,道:“那位大者,已不在人世,知其名号,也无法追其身影。”
继而,她赶紧将话题往自己要说的方向引,示意手中竹笔,道:“他曾在提笔时说过,不先好好感受这赋予我们展示才能的四宝,便无法静心与之相融相和,从而使出自己最大的功力。”
在场之人,又一阵沉默。
见此情形,那挑事的男子眉头一垂,道:“妄言!就你手中的笔,先不说石灰水未浸足时辰,毛丝没有脱尽油脂,最后你还少了一道工序。”
抬手一指,他震声道:“它!根本就无法书写!”
姜如意面漏局促。
那望文人英姿而痴笑的女子,窥到姜如意这一抹神色,又见那挑事文人不同于众人,敢于独身仗言,赞道:“公子见识真广,还心地诚然,为我们拆穿了此商的骗局。”
“她此等行径,叫我们不通晓此理的人,一知半解,随之误入歧途。”
“她实在是坏得很啊!”
偏袒之心尤甚,在场之人,却无人斥责这女子的话。
末了,这女子没话找话,追问道:“我心中亦是困顿,公子方才口中所说的最后一道工序是什么?可能为我们解答一二心中疑惑?”
那挑事的文人收手负在身后,侧仰躲避女子的亲昵,道:“笔头软毛,最后需用鹿角菜煮出的胶汁塑形,不然,笔锋便无法成型。”
那痴笑女子双眼见光,激动道:“公子好厉害,居然了解这些细枝末节。”
转头,神情一肃,她团扇向前一指,抖了抖,道:“你这奸商,即想弄噱头,便应该自己先学明白了再来。”
天助我也,时机到了。
姜如意嘴角有止不住的笑意,不得以死劲儿抿了抿唇,压下那不正常的神情。
她正欲回应…
忽然,人墙外一人缓缓道:“不噱此法,倒深谙此道,实在是有意思。”
听见这声音,姜如意眸中透光,四顾而探。
人海涌涌,话又短,那声音很快就淹没在了人潮中。
没寻见想找的人,却难挡她心底喜悦,嘴角渐渐笑意再度暗浮,随即,她收了回击之言,稳守摊位,静待那人走入。
这厢,因此人此话,围观的一众人才反应过来,他们好像不是被眼前的女客商糊弄了,而是叫这寻衅滋事的文人给忽悠了。
不一会儿,人群中一人,指着那挑事的文人,道:“这不是茶农许家的小儿子,许世安吗?”
紧随其后,又一人道:“是他是他,他家又穷,人又多。听说为了让他做上文人,他家里卖了两三个女儿,以此供他读书练字,拜学参考。”
姜如意眉头一紧,欲打算制止这群人,却又是慢了一步。
那挑事的文人,在旁侧女子用团扇嫌弃地隔挡与他的接触时,黑红着脸,先姜如意一步,震声道:“是我!”
不知是羞耻,还是气愤,他声音有一些低哑,道:“我是茶农许家的小儿许世安。”
“你们所说也没有错,我家不仅穷到卖女,我还为了一只笔,一块墨,跑去给他人帮工抵买。”
“正因为我经历此道,所以我比你们更清楚…”
他眼尾泛红,看向姜如意,艰难道:“她说的,没用。”
姜如意眉头一拧,道:“够了…许公子,可以了。”
这时,那园子管事耳力极好,辨明方位,已经摒开人群,迎进了先前在外帮衬姜如意一语的人。
恰好赶在事情到达姜如意正面回应的阶段,园子管事也不顾那二人是吵还是在闹,亦不辨二人话语,不看二人一来一回的眼神,躬身大礼,吸引众人注意力,引荐起刚入场内的一名红衣男子,
他扬声道:“墨定生沈弈出,沈公子在此。”
“这位女客商即出言辱带文首和文坛四生,我们便请沈公子来主持此事。”
他行礼的身子尚未完全直起来,余光便看见那红衣之人,在众人倒吸一口气的冷呼声中,站定在了姜如意的摊子前。
只见沈弈出五指捻起竹篓内的细毛,跟随其后的李赢,同时掏出一粒碎银,放在了姜如意的摊案上。
园子管事尴尬道:“这…”
这一回,姜如意口齿伶俐,比园子管事块了一步,诧异道:“这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