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亮眼的「招牌」,如意四宝堂何时才能声名远扬啊…”
啪!
李赢的折扇敲打在她摊案前,道:“一大早的,如意娘子在嘀咕什么呢?”
说罢,他折扇撑开,递送去一张字据,扫了眼空荡荡的摊案,道:“百余货物你都卖完了,它是你的了。”
姜如意一边收起这张当日在李府李赢签盖下的字据,一边道:“还要多谢三爷帮衬。”
其实,早在入园的第三日,她的摊案就没什么东西了。
现下摆上去的,都是她从各商家每日丢掉的杂物中,拾捡出来的…垃圾。
她也不是缺钱到这个份上,需要捡垃圾售卖,而是为了能多耽搁一日算一日。
缘于善琏镇的铺院里,哪还有什么手稿…在她父母双亡,儿时随叔父离开后,那铺子中有关她家的一切,早就被接手的新屋主粉碎殆尽。
如此空耗在这里数日,为的也只是多点时间去琢磨,如何应对沈弈出索买手稿一事。
见她不仅神神叨叨,还魂不守舍,李赢提声道:“不管你嘀咕什么,都收收心思吧。”
折扇收拢,他指了指旁边的摊子,又指了指自家正在收拾撤架的摊位,道:“也收收你这摊子,今日未时,随我家车队,一起出发回湖州州城。”
听到这个消息,姜如意反应极大,道:“我和你们一起走?”
李赢点点头,道:“那不然呢?”
“如意娘子是自己找好车马了?”
“还是你对弈出没兴趣了?”
姜如意愣愣地摇了摇头,随即一怔,反应过来李赢第二句说的是什么事,在对方一脸不怀好意的笑容中,又局促地猛猛摇了摇头:好险,差点暴露意图。
半晌,她才回答起那稍显正常的第一问,道:“尚未得空去车局。”
这几日,李赢看似是在帮她卖货,实际另有监督她之意。
她想不明白,明明是她巴不得凑到他们跟前,怎么这两人,却好似怕她跑了一样。
白日里,但凡她要出一趟园子,或是离开摊子,这人就问这问那,要不就尾随而去,害得她不单没机会去车局雇车,还没办法脱身去张罗手稿一事。
李赢道:“没有最好,就算有,也退了。”
顿了顿,他强调道:“弈出叮嘱我,如意娘子孤身远来,弱女子赶路不安全,让一定送一程。”
“哦…”
姜如意揖了一礼,道:“多谢三爷。”
“也请三爷帮忙转达,多谢沈公子的好意。”
瞧见她不情不愿的模样,李赢面色一尬,本想再说点什么,却是蠕了蠕嘴皮子,最后什么也没说。
未时前三刻,胡掌柜便到园子的屋舍接上了姜如意。
李氏商队早整候在了园子大门处,待她随胡掌柜出来,除了瞧见应该在场的一红一紫,骑马的两人,她还在随行的马车旁,见着了一名绿衣女子。
此女面红齿白,肌若凝脂,一身比春意还有生机的衣衫,衬得人是清秀灵动,叫人一看,便知是大门大户的贵女。
姜如意脚下迟疑,停在原地。
胡掌柜带着她的包袱,脚下不停,径直朝马车后走去,留下她与绿衣女子,两厢对视。
那绿衣女子眼神无疑,坦视而来,打量着姜如意。
姜如意只好壮起胆气,回而视之。
你来我往,二人却是久久不言一语,俱是那么站着,等着一旁小厮往车上搬装行李。
那厢,李赢瞧见此形此景,笑了笑道:“不出我所料啊,女子大抵都是这些心思。”
朝沈弈出挪了挪眼,他示意道:“瞧见了吗?如意娘子紧张了,她为你醋了。”
“我一早就说过了,但凡女子追你而来,都是为了那点人之常情。”
“以及…为了你这个人。”
沈弈出神情一肃,看了眼马车旁正犯尴尬的姜如意,道:“你没告诉她陶望岳随行?”
那绿衣女子正是他口中的陶望岳。
李赢捋着马儿的鬃毛,嘟囔道:“不是我不说啊,是她自己魂不守舍,我与她说事,她还走神。”
沈弈出睨了他一眼,道:“李赢,书院除了污言之人不容,你可还记得,另一类是何许?”
“污心之人。”
沈弈出问得极其随意,李赢听着顺耳,随口便答了出来。
登时,在话音落下当刻,李赢脸上的笑容便是一滞,手上勾缠的鬃毛也松落散开。
反应过来沈弈出话中是何意,他模样委屈,呐呐地道:“怎能怨我?沈弈出,你讲讲道理好不好…”
沈弈出道:“一罐水。”
李赢震道:“练一罐水的字,我手会断掉的。”
沈弈出道:“两罐。”
“…”
李赢叹息一声,求饶道:“两罐就两罐。你可别再加了。”
他不忘威胁道:“回京以后,老师若是见我功力大涨,必是要多问你两句,你也不想讨麻烦不是吗?”
“老师多会偷懒啊…”
“到时候给你额外分派点事情,你不光没时间专研书画,指不定还得重操旧业,开堂代师授课。”
沈弈出眉头一蹙,没有搭话。
回过头,他招了一名随行,吩咐道:“让胡掌柜他们动作快一些。”
小厮应了句“是”,便立即去催促胡掌柜。
一刻半的功夫,胡掌柜从车队后方绕了出来,瞧见相对而立的两名女子,暗自负疚了一番,上前对陶望岳抱了一礼,见对方点了点头,他登时侧身向姜如意道:“如意娘子,忘记为你介绍了,这位是陶先生,是三爷和沈公子的好友,今日随我们一起回州城。”
先生?
世间女子,只有皇亲国戚,世家权贵承认的大拿,才能被尊称一句“先生”。
姜如意跟着拂了一礼,嗫嚅道:“如意见过陶先生。”
陶望岳颔首回了一礼,道:“我知道你。”
顿了,她主动道:“上车吧,话可以路上再说。”
她说话极其沉稳,与她那一身绿衣带给姜如意的感受,可谓是判若两人。
姜如意道:“是,如意听陶先生的。”
二人上了车,却并未如期开始热络地聊起来。
直到商队走出长兴县,车厢外除了木轮“吱呀吱呀”的响动,再无别的议论之语,陶望岳才再一次主动道:“如意娘子看起来有很多疑问?”
姜如意下意识摇了摇头,不多时,又点了点头,道:“我有疑问,但怕唐突陶先生。”
陶望岳不等她问出口,先一步道:“我与沈弈出并无其他特别关系,甚至,我和他的关系还有一些不对付。”
“李赢那厮,惯是喜欢捉弄点事情,你不用多想。”
姜如意淡淡地“哦”了一声,面上的疑容却并未消散。
陶望岳见状,道:“若还有其他事,但问无妨?”
姜如意抿唇一笑,双手一抬,抱了抱,先礼后放肆道:“陶先生说识得我,如意想问问,先生是从三爷口中知晓的?还是沈公子曾向你提及过?”
陶望岳一怔,未料她真的敢问,还问得如此直言不讳,赞叹道:“胆识不错,也算真实。”
姜如意笑意含嘴,浅浅回礼,心道:本就为商,机会就在眼前,见利不直接出击,更待何时。
须臾,她便听见陶望岳答道:“二人皆有。”
“然…”
“最初你的名字,是见于沈弈出送于京城的信件上。”
姜如意畅意一笑,道:“多谢先生诚然相告。”
突然马车停了下来。
“咚咚咚…”
车外顿时响起一阵敲击车橼的声音,姜如意半掀车帘,看向外间之人,道:“胡掌柜?”
胡掌柜欠身道:“暑热太重,前方之路无遮无避,三爷吩咐原地休憩半个时辰,待日头半矮,再继续赶路。”
姜如意道:“可是要我们下车?”
胡掌柜点点头,道:“劳烦如意娘子和陶先生挪动一下,前方树下撑了幕,可饮饮水,歇歇脚。”
姜如意道:“知晓了。”
“胡掌柜去忙吧,我马上同陶先生下车。”
不多时,在小厮的带路下,姜如意和陶望岳来到了沈弈出和李赢所在的休憩地点。
一方油布,绑在两根壮树和两根竹竿上,撑起了半间房的遮阴地。
幕下放了四口小箱,铺了布垫,几名小厮正从货车上取了水囊送来。
沈弈出朝最外围的一座指了指,主动对姜如意道:“坐吧。”
姜如意道:“嗯,多谢。”
见陶望岳还没有落座,她举动却是略有迟疑。
李赢热情招呼道:“眼下无事,如意娘子别客气,荒郊之地,无身份之嫌,无亲疏之距,无他人敢乱语,可无拘无束,快意甚哉。”
他催促道:“坐下一起围聚闲聊闲聊,可解乏闷。”
陶望岳道:“他此话说的没错,尚且还有我在,不必拘礼,坐吧。”
姜如意点了点头,不再矜持。
陶望岳越过姜如意,无视男女之防,比邻那两男子而站。
威眉怒目,举止端庄,她尚未坐下,便一副师长气势,睨了李赢一眼,责道:“你是半分家学都未领悟,竟连行商赶路的时辰也择选不对。”
李赢仿佛才受过训斥,垂眉搭耳道:“是是是,陶先生教训得对,这半会儿,估计你与如意娘子已促膝谈心,口干舌燥,快些坐下饮点清水吧。”
陶望岳一手接李赢递来的水囊,一手撩裙裾,与姜如意一前一后徐徐落座,道:“李赢,我今时代师掌院,对你严苛自是应当。”
抿了一口水,又用余光扫了沈弈出一眼,她肃然道:“别怪我没提醒你,你父亲送的一堆烂货,如今还摆在老师门前。你若乖张行事,即便沈弈出有意相帮,助你摆脱继承家业的苦恼,我也有法子叫你回不去书院,乖乖困于湖州。”
“笔转生!我招你惹你了?!你威胁我?!!”
“再说,书院还不一定是你的…”
二人争执得热火朝天,姜如意尴尬地在旁陪笑,因日头太大,一路赶车,无人顾及她,她张不开嘴说话,只好抿了抿唇,缓解口中干涸。
而在场的另一人——沈弈出,早注意到姜如意的状况,见小厮不识姜如意,把水囊都放在了他这一方,他登时将手中的水囊顺手一放,单拿了一个出来,剩余的,全堆挤了在李赢身前。
随即,他状若事外,开始缓缓地喝水解渴。
李赢心里烦躁,手脚并用,把水囊往外推了推,又偷瞧了一眼悠哉悠哉喝水的沈弈出,他面色铁青,继续与陶望岳争辩,道:“弈出若得笔意,老师可是仍会把书院传给他的。”
“你如此恐吓我,是不是太…太过分了…”
陶望岳又饮了一口水,放下水囊,便看见李赢身前有一堆碍眼的水囊,下意识地,回头瞧了一眼姜如意。
如她心中所料,有人没拿到。
神情一暗,她招手向李赢夺了一个新的水囊递给姜如意,瞪了一眼“不管不顾”的沈弈出,冷冷地对李赢道:“你纯心挑事,马虎之心又犯,我暂行师职,书院便能由我说了算。”
甘泉入口,双唇自由,姜如意小声道:“谢谢…”
这一生“谢谢”虽轻,却极为清澈。
李赢也听见了。
目光寻声而去,他一怔,愣愣地望向姜如意,这才反应过来,陶望岳生气的点在何处,心道:原是因为这事找茬…
他为帮沈弈出试探姜如意用心,故意漏下了陶望岳同行的事情,想看一看姜如意的反应。
谁知,姜如意的底没探出来,他先是被沈弈出责罚,此刻,又被陶望岳刁难。
心中难免委屈,却因为错处在他,无以反驳,故此面上少了几分气势。
他赔上笑容,又苦又涩道:“沈公子已经罚了我两罐水了,陶先生与如意娘子相见甚欢,便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我吧。”
陶望岳颔首道:“可以。”
“再加两罐。”
李赢道:“陶望岳!”
陶望岳道:“四罐。”
李赢弱弱地道:“算你狠…”
头一垂,他扳手指,幽怨道:“二加…二…加二…我这是招了尊什么大佛来长兴县啊…”
在这烈日下,姜如意喝了水,精神头好了不少,闻言此话,“咳咳咳”呛了一嘴,嘀咕道:“我要是尊大佛,当是要再给你加四罐,叫你凑上十全十美。”
瞧着左右逢源,倒是还留了两分女儿气。
陶望岳拿水囊的手一滞,心中蓦地对姜如意有了些许改观。
随着姜如意这句话音尽,她竟是柔声笑了笑,面上和悦了不少。
沈弈出和李赢都没听清姜如意说了什么,见人咳嗽了一阵,又咕哝了一阵,还逗乐了陶望岳,心中俱是沉沉一落。
李赢没忍住,蹙眉问道:“如意娘子,你说什么呢?”
“要不大点声?”
闻言,陶望岳脸上的笑容更藏不住了。
李赢心道:还真惹上要命的大佛了。
不多时,便见姜如意微微一促,闪躲道:“没…没什么。”
目光望向陶望岳,她道:“刚刚听见三爷唤陶先生「笔转生」,心中震撼,未曾想这四生之一,居然是女子身。”
陶望岳接话道:“老师亲传弟子四人,乃两男两女。”
姜如意惊道:“文首居然收了两位女学生?”
“另一女子可是纸折生?”
“哗——”
折扇撑开的震响,截断了她的话。
李赢在那边昂首挺胸,大摇大扇。
“砰…”
沈弈出轻轻一挡,压下了那险些扇在他脸上的扇子,道:“浮躁。”
顿时,李赢悻悻地收了起来。
姜如意喉间一滚,看向动静的方向,失望道:“三爷?你是文首的学生?”
李赢傲气的脸庞,两条眉毛抬了抬,像是在说:那不然呢?
想起刚刚问出口的话,姜如意一噎,道:“你…是纸折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