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时后,林登开始严重怀疑自己的决定。
抢人一时爽,收尾全自偿。
从小丑手里抢来的年轻受害者,不仅伤势比预估的更严重,还对安眠术契合得过了头。为防这倒霉鬼好不容易挺过小丑,却在自己手底下断气,林登不得不提前将人弄醒。
起初,这个决定似乎没错。
睁眼的年轻人神志涣散,连连挣扎,因动作而疼痛,因疼痛而惨叫。考虑到可能存在的药物残留,林登放弃了使用镇定剂,径自拍下两张卷轴。
——这是他犯下的第一个错误。
力量自古老纸张弥散开来,迅速抚平了伤痛,也带来了过分的清醒。病患变得异常配合,不挣扎,不提问,手术得以顺利推进。
——而这,正是第二个错误。
过度的安静,往往意味着不正常。尤其是一个才被小丑折磨过的受害者。
那些侥幸存活的倒霉蛋,通常神经紧绷,濒临崩溃,对任何风吹草动都惊惧万分。可眼前这位截然不同。意识刚一回笼,隔着花洒淅沥的水流打量来几眼,就主动卸掉了所有挣扎。
没问身在何处,没问发生了什么,甚至不关心自己后半生还能不能站起来,连“小丑是不是和安布雷拉公司有一腿”这种经典问题都省了。
俨然一个对医疗场面见怪不怪的老油条——对开膛破肚、缝合包扎都能坦然接受,没准还能对手法点评一番。
更要命的是,对于卷轴这种明显超出世俗常识的存在,这家伙也表现得理所当然。
林登清楚,自己长相和气质绝不属于和蔼可亲款,唯一的解释,是这孩子认出了他。
——为什么就没把这倒霉孩子扔去急诊室,再按本地传统,给天上打个蝙蝠灯呢?
至少表面上,自己那个兼职科研业务员身份,还能再伪装一阵子。
灰眸青年眉宇间的阴郁越积越深,一动不动望着窗外的年轻人似有所觉地回了神,略带迟疑地开口道:“先生,我的肩……?”
“不要叫我先生。”林登眼也不抬。“医者父母心,你可以叫我爸爸。”
“……”
顶着年轻人憋屈的注视,林登坦然反手。身侧机械臂无声移动,精准递来一支装有米白溶液的试管。林登用极细针头抽了小半管,以精神力引导,快而稳地覆盖上刚拼接完成的骨骼。
“拿出你在浴室攻击我的乐观和勇气,孩子。”他口罩下的嘴撇了撇,“你会没事的,这只是我的个人问题。”
没有本地哥谭职员愿意送货给小丑。
那意味着要直面他的心血来潮、致命玩笑,以及一堆随时可能爆炸的“附加条款”。
至于不明就里的外地职员?算了吧,人家只是打工糊口而已,林登觉得没必要让他们来送死。
所以,只能他自己新建一个身份:一个兼职接私活的科研人员。这至少能解释他为什么会和小丑产生交集。
按理说,这个马甲最多穿到验货交货的那一刻,根本不该披到手术台上来。
……小丑确实猜对了一点,他确实在作弊。
不过,作弊的时机并非在决定毁约的前后,而是在一切开始之前——
出门的时候,他惯例动用外挂一瞟。
所有的概率都死死锚定在同一个画面上:小丑会伸出手,用开玩笑的口吻要求验货。
他会点头,然后小丑会拿起那枚特制的针头,毫不犹豫地扎下去。
换成别人,这倒是命运的落井下石。对他来说……他不屑地回去换了颜料水,下令扣了定金,还顺手抢回了一个人。
……怎么那时候就没多反思一下,能随时启用这能力的自己,为何还要新建小号呢。
当然,他还不至于因此迁怒于眼前的人。
林登不大高兴地补充了溶液,随口安慰道:“你只是碎了一半而已,能修。见过摔碎的瓷盘么?”
“想把它拼回去,古代东方人有两门手艺:一叫锔瓷,就是用金属钉子把碎片钉起来,跟普通骨科医生干的事差不多;另一门叫金缮,就是用特制的黏合剂给粘起来。”
“简单来说,类似光固化材料补牙。”
灰眸青年轻描淡写地说着,取下一台小型激光器。它照出的光本就纤如发丝,可林登又拨了两下,将其彻底调入了不可见范畴。
年轻人看得见,自己的半个肩正大开,支配上肢运动的臂丛神经衤果露在外。这样细的光,在这种尺度下,操作者哪怕一丝摇晃,偏移都可能放大成百上千倍。但林登的手稳得像精密仪器,神情甚至透出些许不耐,活像真的是在动一个极其简单的口腔小手术。
这番态度和说辞,或许能唬住外行。但年轻人心里清楚,这背后代表着多么恐怖的实力。从这些闻所未闻的耗材,到这神乎其技的微操。
这样的人他记录过一个。那时他尚是蝙蝠侠的助手、布鲁斯·韦恩的养子,还未落进小丑手里,还未被取代。
……取代。是的。当旧的折损了,新的自然会来。
【多像蝙蝠和他那新的小孩啊——】
小丑那伴着癫狂笑声的低语又响起了。新罗宾的照片落下来,撬棍也落下来。烙铁迫近,骨骼碎裂,他呼救,他惨叫,小丑在笑。
他已经被遗忘了。
没人来救他。没人记得他。没人会找到他。耳边只剩下炸弹读秒的滴答。他的终局,注定是阿卡姆疯人院的瓦砾——
“——啾!”
一串鸟鸣陡然攀升,针一样扎进太阳穴。年轻人猛喘一口气,被硬生生拽回现实。
他不在那个地狱般的拷问室了。这是一间卧室,有窗户,有以机械臂辅助的手术台,还有……那个叫林登的男人随手贴在他额头的一张棕黄色纸条。
这玩意的唯一作用,似乎就是在他思维跑偏时,往他脑子里循环播放这段鸟叫录音。
这玩意儿真是……蠢爆了。
年轻人咬咬牙,努力稳住呼吸,目光死死锁住那个操作着不可见光束的身影。一个代号脱口而出:
“你是那位……‘外科医生’。”
作为夜巡的“保险措施”,蝙蝠侠拥有一份名单,上面罗列着全球范围内的顶尖医生。
而他,作为蝙蝠侠的过去式助手,自然翻阅过那份名单。
“外科医生”。一个外科与神经外科界的传奇,行踪诡秘,不定期分享手法视频,因数次挑战外科手术极限而被怀疑有超自然能力,可能控制着一个秘密研究所——或者干脆兼职做电影特效——的神秘医生。
今时今日,除了最后那条无稽的猜测,除了这位本尊的性格比他侧写出的更加……难以捉摸,传闻竟一一得到了证实。
——一、二、三,因果兑现。新建身份泡汤。
林登哼笑一声。
备用身份,他有的是。可一旦被当面戳穿,就失去了回旋余地。
不过,他倒也猜出来,这个能被小丑特殊关照的倒霉孩子是谁。
大半年前,媒体还在满城追问这位究竟是生是死,如今真人却堂而皇之地躺在他的手术台上。
罗宾。蝙蝠侠的助手。哥谭的特产。
还是第二任的。至于第一任?好像早就单飞去了隔壁的布鲁德海文。
义警么,特别是有几辆豪车的义警,要是没点情报优势,光超速罚单都够他们喝一壶的。但话说回来,即便自己破绽百出,心知肚明和当面揭穿,那是截然不同的。
——你就不能学学你们警局的戈登局长吗?人家常年和你们低头不见抬头见,但他有掀你们的面具么?没有啊。
“如果你在说前些日子处理邪教受害者的那个,”林登不爽地承认,顺手关掉激光器,从机械臂接过另一支溶液,“没错,就是我。”
“网上有些人,称我‘史诗级外科医生’,以区别于‘普通外科医生’……所以,你家大人怎么联系?我要给他一张史诗级的收费单。”
这回年轻人倒是没吭声了。
林登抽空瞥去一眼,当场被那副“家长算什么老子要单飞”的发狠表情逗乐:“你想自力更生?很好。很有精神。八百五十万美元,支持等值黄金及不动产。”
“……!”
金钱的力量立竿见影。报价一出,沉默的年轻人瞬间回魂,蓝眼睛里青春的纠结迷惘皆被“你怎么不去抢”的震惊与控诉取代——“你在开玩笑吗?”
“看在治你能干涉小丑乐子的份上,我优惠过了。”林登懒洋洋地说,“孩子,你是个纯种人类,你半身皆碎,剩下的那半里还有四分之一愈合得不对。即使你及时治疗——哥谭倒是有那么几个好手,这也代表至少一周严禁移动的卧床,一个月的轮椅,半年以上的休养,明白?”
尽管在陪手术对象闲聊,他双手间的动作依然干净利落,不带丝毫犹豫与抖颤。年轻人咬了咬嘴唇。
“明白。”
“不,我看你根本不明白。”林登低笑。“半年休养只是开始。在那之后,你的肩膀、你的腿、所有碎得太厉害的地方,都会变成你私人的天气预报站,精准预测每一次刮风下雨。”
“等你活到四五十岁,要是没碰到什么新发明新奇遇,你要么被疼痛逼出哥谭,要么就得变成止痛药的奴隶。”
“不过,也别太绝望。这只是当前世俗科学界的说法,这世界有一些秘密……比如,你听说过‘生命之水’么?”
话音未落,他已换上新注射器,开启了第三支试管。与前两支的浑浊不同,这支盛放的液体透明如水,黏稠似胶。
年轻人目光闪烁:“……你是说这个?”
“你想得美。”林登意味不明地一笑。“我直说吧——拉撒路之池,复生之池。”
“你既是蝙蝠侠的助手,总该有所耳闻。它确实存在,并且能治好你。但‘复生’,不等于‘纠正’。你有些损伤,比如我正准备补的这根神经,池水可只管连,不管对不对路。”
“以你的情况,想最大化利用池水的功效,最好死个几次。”林登说着,语气轻松得仿佛在介绍旅游套餐,“不过它确实又便宜又方便,一张机票加几颗子弹,既能体验‘死后狂暴复活’,又能欣赏中东异域风光。”
他说着,竟真的停下动作,偏过头,俯视着手术台上的年轻人:“怎么样,小义警,心动吗?你说行我们就走,之前的材料和手工费算我白送。”
年轻人眼中阴郁的空洞迅速被一种敢怒不敢言的憋屈取代。
“不了吧。”他干巴巴地说,“区区八百五十万……”
“明智的选择。”林登笑眯眯地收回目光,“放心,经过我的手,你的伤口不会被天气折磨,而且会比你原装的耐用。那么,明天早饭吃什么?”
“——我觉得我好像应该先缝合吧?”
“药效进度条还没跑完。”
灰眸青年的嗓音落下来,而那只包裹在医用手套里的手,已如解锁般凌空一点。
没有声音,却仿佛有无声轰鸣掠过。大片复杂如分形图般的巨**阵自他指尖迸发,盖满视野所及的每一寸空间,悍然压过了无影灯的光线,甚至淹没了窗外暗蓝色的夜幕,并且仍在持续增强,仿佛没有极限。
年轻人被刺得猛地闭眼又慌忙眯起:“随你!”
林登挥手隐去法阵,一脸遗憾地站回原位:“我光合作用。”
“……”年轻人无言以对,只能用死鱼般的眼神瞪着他,“你不绿。”
“当然。哪个正常人想头上带点绿?”林登反问,语气平板。年轻人总觉得这话里有话,还没细想,就听见对方冷不丁地抛出一个问题:
“对了,孩子,你希望我叫你什么,罗宾?欧亚鸲?红襟鸟?”*
沉默忽而再度降临了房间。
林登久违地感到了一丝头疼。
手术是个枯燥活。包括他在内,许多医生都喜欢在过程中聊上几句。而他这次不只是闲聊——
先前撕的那两张卷轴,一张作用有“意识矫正”,可以干涉目标的负面想法……但前提是这位放下戒心。
但大约是义警这行有加成,时间快到了,目标不肯昏。
……到时又需要心理疏导了怎么办?洗个脑?
借调整器械的姿势,林登悄然瞥过时钟,备用方案迅速成型:
若离六点差五分钟,聊餐厅。十分钟?吐槽制服配色。十五分钟还不睡?行,追加收费,一秒一万。
手术台上的年轻人对头顶即将暴涨的负债一无所知。
嘈杂如海潮的鸟鸣笼罩着他,泥沼般的困意拉扯着他。受过训练的那部分警告着有什么不对劲,但他想盯着窗,想看见天空,想等待暌违数月的阳光……他的眼皮越来越重。
秒针归零,分针右转,时针跳动,一条直线横切了表盘。年轻人的眼睫不安地眨动了几下,沉沉垂落,一道声音溢出他的嘴唇,轻得像小鸟振翅:
“就……杰森。”
林登眉梢微挑。
“杰——森——”
带着几分意外,他慢吞吞地重复着这个名字,犹如在咀嚼一个完全陌生的单词。
如果杰森此刻醒着,他会看见林登银灰色的眼眸中,再次浮现出那种深植于骨髓的、非人的平静。而林登自己,似乎对此毫无察觉。
一个曲棍球面具的虚拟投影在半空闪现,稍作缩放,缓缓盖向昏睡的杰森。只是,在接触的一刹那,白溅红的模拟面具陡然破碎、分解,重组为一只有着实体按键的老式诺基亚手机。
诺基亚键盘上,那个绿色的接听键自动按下。
飕飕的风声倏地灌满了房间,一道男声坚强地穿透风声传来:“嗨?”
“……克拉克?”林登下意识应了一声,神情间又染回了一点笑。
他抬抬下巴,一道隔音法阵悠然飘下,抚平杰森因噪声蹙起的眉。
“早啊。你这是在……飙车?”
克拉克·我飙我自己·知名不具:而你在做手术时聊天接电话
林登:我不止在做手术,我还兼了麻醉师,护工,助理……再加个电话算什么?
克拉克:……
杰森:ZZZzzz
※
*史诗/普通外科医生,一个梗
*罗宾Robin,即知更鸟,是欧亚鸲(qú)Erithacus rubecula的俗称,也别称红襟鸟Redbreast。
*杰森,即杰森·托德,蝙蝠侠的第二任罗宾,死于小丑谋杀。本文使用游戏蝙蝠侠:阿卡姆骑士背景,蝙蝠侠被小丑误导认为杰森死亡,实际杰森被小丑困于阿卡姆受尽折磨
*男主玩的曲棍球面具,出自恐怖电影《十三号星期五》中杀人狂沃赫斯,这个杀人狂真名也叫杰森
※
男主的第一个马甲,一名行踪飘忽、收费高昂的医生
虽然男主不高兴马甲被掀,但他很尊重别人马甲,不想听见罗宾他还支持一大堆语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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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