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熬到周末,葛迪佳清早去公园练了会字,难得能再回到家,躺在床上睡个回笼觉。
蓝白格窗帘孔隙渗出灿阳,半梦半醒间,碎布头花硌着后脑勺。
她恍惚间看见了啊奶奶踩缝纫机的剪影正化作船帆,载着昨夜未写完的英语作业漂向雾海。
楼下飘来米香时,葛迪佳蜷缩的指节还残留着青砖的凉意。
“小迪快起来了。”奶奶的呼唤惊碎海市蜃楼。
被褥里拱起的人形僵了僵,散落的发丝间,那枚船帆头花斜挂在鬓角,像桅杆将倾的幽灵舟。
葛迪佳赖皮地趴在床沿边,任凭奶奶温柔地抚摸她的头顶,乌黑的发丝里藏着一枚鹿骨扳指,扳指内侧刻着鄂伦春族太阳纹。
“几点了?”她将粥碗接到嘴边,轻柔的米粒碾碎最后一丝睡意。
“八点多了。”尤静一将孙女的秀发拢到一侧满眼宠溺,“粥一直温在锅里,你再不起就和你李奶奶贴花布的浆糊没有区别了。”
“快起来,吃完饭,把剩下的瘦肉粥给航航送去,省得他一会儿过来蹭饭吃还得被他奶奶骂一顿。”
“知道了。”葛迪佳撒娇着应允,抬手拾掉奶奶衣角的线头。
尤静一有着一手出彩的缝纫手艺,以往在老家时族里每一家婚丧嫁娶的用衣,都要倚仗她的那台老旧缝纫机。
可是搬到东宜以后,有了新的机器的她却只能和李慕航的奶奶合作,拿着碎布粘贴后的料子裁出不值钱的鞋底。
然而也是那微不足道的低微收入积攒到一起供养着葛迪佳从初一到高三,马上就是六个年头。
苍老的槐花树歪七扭八地矗立在胡同里,遮挡了半边天,等待着满地黄金甲。
葛迪佳提着保温桶蹦蹦跶跶地穿梭在一户户矮小的平房间,七拐八拐地来到了一间还算雅致的院落。
“李奶奶早上好呀。”吃饱睡足的女孩儿依旧充满着青春的活力。
李双喜忙乎搅匀手里刚熬好的浆糊,脸上自然地流露出和蔼之色,“佳丫头来了。”
“嗯呐。”葛迪佳凑近拾起地面上的花布,“李慕航呢?我奶奶让我来给他送早餐。”
“在屋里呢。”李双喜说着神神秘秘地叫葛迪佳来跟前,告状道,“那孙子从早上起来就猫被窝里不出来,疙瘩汤又没喝,不知道在鼓捣什么东西。”
“我去看看。”葛迪佳笑得狡黠,迫不及待地跑进屋内。
外屋堆放着一摞又一捆的花布片,推开蓝色的木门,阳光布满干净整洁的小屋,李慕航悠闲地像个大老爷似的歪躺在床上翻阅着一本书。
他实在投入连葛迪佳走近都没有察觉。
“干嘛呢!”
“诶我的妈呀。”李慕航吓得在床上打了个滚,“你怎么进小男生房间也不知道提前敲门?吓我一跳。”
葛迪佳不屑地皱眉,“像你进我房间时敲门了一样,做贼心虚。”
她没好气地将保温桶摔在桌上,余光扫了一眼,恰好看到李慕航摊开的书角上写着《海底两万里》,顿时更加生气。
“李!慕!航!”气沉丹田后发出的声浪沉稳又不失威力,葛迪佳更是控制不住地握紧了拳头。
受惊了一般的李慕航迅速地热缩到墙角,抱着被褥,还不忘把遗落的书收好。
“你就这么轻易地被收买了?”葛迪佳不可置信地问他。
“嗯?”李慕航眨巴着无辜的小狗眼随后看了看怀里的书才明白过来,“啊,你说这个啊。”
“佳哥怎么能说是收买呢,我和沈骞那是失散多年的好兄弟相认了。”
“你不懂,一个和你有共同爱好和话题的知己有多么难找。”
李慕航说着说着动了情,感动了自己也恶心到了葛迪佳。
他丝毫没注意到自己刚刚说话时的语气究竟有几分和沈骞相似。
偶像的力量果然很大。
“好。”葛迪佳艰难地挤出一抹冷笑,“那咱俩也该恩断义绝了。”
她撂下狠话,转身要走,李慕航却拦住了她。
“等等。”李慕航跌跌撞撞地跳下床拿过手机,摆弄了一番,等到葛迪佳的提示音响起才无所谓地说了句,“走吧。”
葛迪佳下意识地掏出口袋的背壳贴着鲸鱼贴纸的二手智能机。
聊天框里充斥着以往她和李慕航插科打诨、满篇废话的记录里,多了一条格格不入的歌曲链接——《If I were a boy》。
“啥意思?”葛迪佳咬着牙根质问。
李慕航不以为意地翘起腿,捧着书回道,“小马哥让我分享给你的,说是这首歌讲的是虚拟语气,你可以学习学习。”
“呵。”葛迪佳闻言,望着天花板苦笑。
自从杜旭丽发话让沈骞辅导她英语以来,连续三天,他发了三首不同的英文歌包含了三个不同的知识点。
偏偏每一次都不是直接找她,非通过李慕航这个中间人传递,仿佛葛迪佳像个不通情理的大傻瓜。
“你把沈骞的联系方式给我。”
“为什么?”李慕航警惕地眼睛都睁大了几分,“你不会是为了我要找他单挑吧?”
“我可真稀罕你。”葛迪佳上前二话不说地夺过李慕航的手机自己操作,然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戏谑地说道,“既然你视他为异父异母的亲兄弟,那我为什么不像曾经对待你一样,让他学会对我马首是瞻。”
“李慕航,别怪我没提醒你,你要是敢背叛我,小心我让你一天三顿吃浆糊。”
葛迪佳不解气地对着李慕航地胸口捶去,害得他疼的一时难以呼吸。
见“墙头草”如此痛苦,葛迪佳才打算满意的离开。
“你等会。”李慕航捂着胸口留她。
葛迪佳不耐烦地回过头,“又怎么?”
“下个月就是中秋节了,我爸到时候出船回来,你……”李慕航难得吞吐,“你家有人回来吗?”
“没有。”葛迪佳冷脸不假思索道,“只有我和奶奶,其余的人都死了。”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门口的屋檐下蜘蛛结了新网,装扮着房屋像几年前破旧的模样。
“你们到了东宜就好好生活,房子的过户手续都办好了,已经写你的名字了,老家的房子给我们了,这套也算是我作为儿子补偿给你的了。”
“妈,我也不容易,家傲生下来就得了那样的病,我们也是没办法才这样的,你理解理解我的难处不行吗?”
“知道了。”尤静一平静地挂断小卖部的座机,望着不远处的砖瓦矮房认命地将苦涩往肚子里咽。
良久后,她拉过那一年才十三岁的小佳柔声道,“佳佳,以后你就跟着奶奶在这里生活好吗?”
“他们呢?”小佳冷漠地开了口,“没儿子时把我送到戏校,嫌我晦气,有了儿子就把我赶出乌北,嫌我碍眼。”
“既然你是我奶奶为什么不早点把我接走,现在我们两个都没人要了,你才想起来和我相依为命吗?”
小佳自打出生就被困在外婆家,她的外公是个厂里的小领导,父亲为了巴结岳家始终过着低三下四地生活。
待她六岁时,不知是谁说女子去学地方戏以后会有出路挣大钱,小佳那个重男轻女的外婆因为不舍得花钱送她去念书,便托人把她送去了免费包吃住的戏校。
至此小佳过上了早起晚睡,练功学习连轴转的生活。
而她的父母一直忙着孕育二胎,直到去年爷爷离世,母亲意外,隔年出生的弟弟却患有先天性的脑瘫,恰如一株永远长不出新芽的枯槐。
外婆觉得是爷爷冲煞了弟弟的命数,将怨气都撒到了小佳那素未谋面的奶奶身上。
尤静一却不过是个被寄养在森林里的女人,侍奉夫家,敬重族人。
但因为她向往外面的世界,所以她培养出了一个优秀的儿子。
为了让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在媳妇儿家能抬得起头,尤静一买了全部家当,以为能换来一句感谢,不料却是像块褪色的花布被扔进东宜的裁衣篓。
如果不是葛家傲出生,尤静一根本就不知道她还有个孙女,而她同意离开乌北的唯一条件就是带走小佳。
“佳佳,你是奶奶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我自己的儿子没有教好,但奶奶不会抛弃你的,等到九月奶奶就送你去上学,给你最好的,让你飞得高高的好不好?”
“真的吗?”葛迪佳狐疑地睁大眼睛,“我不用再唱戏了?我可以上学了?”
“真的。”尤静一坚定又慈祥地说道,“咱们不学戏了,咱们上学。”
秋天拉扯的盛夏,拖出长长的尾巴。
东宜第九初中门外,尤静一艰难地垫着脚尖扒着收发室的窗沿。
“为什么还是不能录取?”
这是她第七次来学校给葛迪佳办理入学手续,但依然不予通过。
招生办的老师见她年纪大更是不辞辛苦地来回折腾,最终隔着电话好心提醒,“大姨就算您把所有证件都准备好了,您女儿也不具备上初中的条件,她连正规的小学都没上过,怎么能直接上初二呢?”
“可是她的年龄就该上初二啊。”尤静一焦急地辩解,“她上过学的,虽然是在戏校,但是我们孩子很努力的,成绩也一直都是名列前茅的啊。”
“在戏曲学院成绩好算什么,不过是一群矮个子里面看谁高而已,您不要再为难我们了好不好?”
“你这人怎么说话呢?”尤静一的脸上升起愤怒,对方意识到她的语气不对连忙挂断了电话。
电话听筒传来的忙音像戏台散场时的铜钹余震,震得尤静一掌心的老茧隐隐发麻。
无措的老人泄了气地滑下身子,粗糙的水泥墙面磨损了她的大衣。
尤静一无力地拿出手帕擦汗,她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身后摩托车的引擎混杂着犬吠,吵得人震耳欲聋。
尤静一烦躁地从地上站起,踉跄间一只手托住了她。
“小心。”沉闷的女声像是天外来音。
尤静一愣愣地看着眼前戴着头盔的机车女孩,忽然想起了葛迪佳,她该怎么向那孩子交代啊。
“阿姨您没事吧。”杜旭丽摘下安全帽关切的问道。
“没事。”尤静一茫然无神的回答,“只是办不成孙女上学的事,觉得自己太没用了而已,谢谢你啊姑娘。”
杜旭丽微笑地摇了摇头,接着搀扶着尤静一坐在路边的长椅上,思考了很久才试探地问了一句,“您介意让孩子留级一年吗?”
“嗯?”
杜旭丽连忙解释,“我是这所学校的新来的老师,带初一,我之前在校门口见过您,您还记得吗?”
尤静一第五次颓唐地离开学校收发室时也是杜旭丽护住了脚步虚浮的她。
“我记得你啊。”尤静一猛然想起,又赶快接住杜旭丽递出的话题。
“你刚才说留级是什么意思,让我孙女从初一上起吗?”
“是的。”杜旭丽难为情地挠挠头,“我是临时从高中调过来应急的老师,带了一个全是没人要的孩子组成的班,我看过您孙女的资料,她的成绩真的还算很好,所以说……假如您不介意的话……”
“不介意!”尤静一激动地握住杜旭丽的手,“只有佳佳能上学,怎么样都行。”
“那好,我一会儿就去和领导打报告,明天让孩子来参加一个测试,只要她的成绩过了及格线,我就能让她来上学。”杜旭丽信誓旦旦地拍拍胸脯。
尤静一瞬间松了一口气,不停地向她道谢。
杜旭丽洒脱地摆摆手,“那您先回去让孩子准备准备,咱们明天见?”
“好,好。”尤静一爽快的答应,话落又想起了什么进而追问,“老师你说和弟字发音的字哪一个寓意会好一点啊?”
老人家突如其来的发问搞得杜旭丽有些错愕,头脑空空的她只好解释道,“阿姨我是教数学的,语文这方面我不是特别清楚啊。”
“好吧。”尤静一失望地低下头,小声自语道,“要是能把佳佳的名字也改了就好了。”
夏末的风卷起早谢的落叶,绿叶盎然下像是翩翩起舞的蝴蝶。
尤静一拖着狼狈的背影一点点远去,杜旭丽朗声叫住了她,“阿姨,‘迪’字可好?《诗经》中说迪是积极进取的含义,想必您孙女能担得起这个字。”
红色机车油箱上贴着的‘D’字标识在阳光下闪烁,与缝纫机针板上的定位标记形成奇异的共鸣。
“能的!”尤静一兴奋的呼喊着,“那从今天起我的孙女就叫葛迪佳了,老师你要替我照顾好她啊。”
老旧的院楼,缝纫机发出清越的嗡鸣,线轴咕噜噜转出完美的圆弧,像是飞逝的时间。
线轴投射在墙上的影子恰似当年戏校练功房的日晷,将晨昏切割成无数个劈叉下腰的时辰。
树叶沙沙作响,偶有两片旋下而坠,葛迪佳坐在门口的摇椅上安心地听着奶奶缝纫机的奏曲。
“叮咚”的铃声找准了和声的时机。
葛迪佳举起手机,蓝天为底,白云点缀,沈骞跳动的头像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海洋,如同他这个人一样。
她盯着那条好友通过消息,鲸鱼贴纸在阳光下泛着磷光,仿佛要游进那片深蓝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