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革音本就只求将这心怀不轨的婆子赶出去,到底不是要跟大奶奶撕破脸皮。
不论如何,终究是承了左丞府的恩情,言语上严厉一些表明态度便也够了,眼看着将近年关,很没有必要闹得太难看。
一朝将卢嬷嬷送走,院子里的下人也规矩了许多。另两个丫鬟也远远打发到浣洗房里去了,身边只还留了个春树。
春树向来是没犯过什么大错,许革音不好无缘无故再将人赶走,那便真真是明面上要跟大奶奶对着干了。
这些时日里许革音也多少参透些,大奶奶往三房里送些仆妇虽有私心,却并非全是恶意。
早一个月前听说大房又接进来一个养在外面的外室,才跟祝秉鹤差不多的年纪。可再往前推十几年,大爷求娶的时候也曾急到跪在人家正厅里,情真意切。
到底是少时真心相待的,走到如今这个地步便很有些难看。大奶奶如今是死了心,把指望全放在了唯一的儿子祝秉鹤身上,想来是想要笼络祝秉青的,却隐约又有些忌惮。
——不然此前也不能将亲信的暮云往他床上送。
这实在是太过正常,哪怕以前在吴县的时候,也曾有秀才想将家里的妹妹送到许宅给许士济做续弦的。
吴县尚且如此,祝秉青如今又平步青云,势头正盛,往后这样的事情只会更多。现下他没有要纳妾的意思,可以后却是说不准的。
到时候她也只能端起容人的气度,亲自将他合眼的姑娘接进来好生安置。
许革音想到此处,到底再难开怀,沉沉吐出一口浊气,起身去内室换了身新衣。
今日是除夕,晚上的时候惯例又是要去正园坐在一起吃团年饭的。许革音早早便叫支风在北园门口候着,等祝秉青下了值,结伴而行。
厅里照旧还是热热闹闹,到大奶奶跟前见礼的时候她也神色如常,很是和善,像是不曾因为仆妇的事情有所不满。
宴席过半,许革音正夹着饺子蘸醋,却听左丞提她,道:“三哥儿,许氏已经进府将近四个月了,你即便平日里公务繁忙,也该托付大房二房领着,多与京中夫人走动。”
这话虽不是对着许革音说的,她还是放下了筷子坐正,视线落到祝秉青身上去,等着他的下文。
“祖父教训得是。”祝秉青挽着袖子将筷子搁置下来,身体微微向主座侧身。
左丞提起酒杯呷了一口,视线再次落下来,这回却是同许革音说的:“上次听见大理寺正问起你,大约还是你父亲在平江的旧识。”
大理寺与刑部同占三法司一席,又是专门负责复核重大案件的,即使只是六品的大理寺正,也多得左丞一分敬重。
许革音一时没能想起来大理寺正究竟是从前的哪位旧识了,又听他道:“既是旧识,也该多联络,择日叫老大媳妇带你递帖见见寺正夫人。”
许革音恭顺应了一声,兀的似乎听到旁边有轻微的冷哼。抬眼看过去的时候祝秉青分明神色如常。
厅里静下来,只听见琴音从中间泄出来。
原先还有人讲着小话,这会子一同沉默下来很有些肃穆,即使有欢快的乐曲,也浑不似过年。
杯盏筷箸的碰撞声响参差,祝邈又道:“如今也有消息了,圣人大约年后就会将调任的谕旨放下去,你那边准备得怎么样了?”
这说的是祝秉青升任刑部清吏司郎中的事儿。
虽然先前曾因为此事有过龃龉,但到底同在一府,荣辱相关,府中出了一个刚及冠的郎中,实在是件很光彩的事,往后亦有颇多助益。
祝秉青又将手收到膝盖上,回道:“大宪卿已经将诸事都交接妥当了,过了年便会正式卸职。”
九月底的时候太常卿病了一场,拖了些时日,钦天监曰年前朝局不宜再有大变动,便将太常卿致仕一事推到了来年一月。
“刑部是个很要紧的地方,圣人赏识你,自然是好事一桩。”祝邈点点头,又训诫起来,“只是往后你做了刑部清吏司郎中,却也不要舍本。像我们这样的世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话隐约带点警告。
祝秉青眼睫一垂,淡淡道:“孙子明白。”
许革音此前几乎没有听他讲过官场上的事情,单单于新婚夜知道了他在任比部司员外郎。他这般年轻,便官拜刑部清吏司郎中,即使是有太常卿致仕的巧合,也已经很了不起。
祖孙两个短短聊了几句便没了下文,祝秉青转而捏起酒杯,没送到嘴边,而是一角支在馔案上转了一圈,随后视线掠下去,落到厅堂中间的乐伶身上。
他的脊背绷得很直,神色淡到肃正,像是看得很认真,连许革音在旁边瞧了他许久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又或许只是不想回应。
这样的家宴总是冗长,及至亥时,才有歇宴的意思。唯有祝秉毅孱弱,有些特权,早早回了。
大房二房的人走在前面,厚重的防风帘打开便没有放下去。才往外走些便从小腿泛上来寒意。
再往前走两步,冷风扑面而来,立时化成了薄薄的水汽,在脸上匀覆一层。
自下午便开始飘的雪到现在也没有停下的趋势,被庭院零星的灯柱一照,在深黑的夜幕里裹上一层暖光,像是坠落的星星。
地上的雪已经积了一层,踩上去咯吱作响。几道脚步重叠响在暗夜,于是似乎也成了一种协奏。
踏进了北园,许革音先一步拉住他的小臂,力道也是轻轻的,像此刻拂衣而下的细雪。
“除夕快乐。”她说。
祝秉青今夜分明是一如往常的淡然庄正,却莫名叫人觉得兴致不大高。此刻也只是点点头,回了句一样的。
今日既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却也是个相当重要的节日。只是他此刻又这样冷淡,许革音拿不准他今夜的打算,便委婉道:“今日宴上的酒只是寻常的清酒,应天府新岁不喝柏叶酒么?”
顿了顿,又道:“若你想尝尝,露白斋里备了的。”
已经是明晃晃的邀约了。
祝秉青平日里虽瞧着淡漠,但细数起来其实没有拒绝过她几次。这次也没有叫她失望。
只是当酒洒到她的襟口的时候,她才真正意识到此前并非是她的错觉——他当真心情不大好。
于是像是起了什么折磨人的心思,刻意要将她灌醉一样,一杯接着一杯往她唇边送。
后面更是变本加厉。手指一松,小小的酒杯掉落在枕边,洇出一圈深痕。许革音才低头看了一眼,下巴又被人捏起来,细长的壶嘴已经贴到唇上。
她咬住细细的壶嘴,祝秉青戴着扳指的那根拇指按在她的喉咙上,只带轻微的力道就已经很明显,余下的手指拢托住后脖颈,是一点也不肯她退缩。“咽下去。”
拇指摩挲,感受着指腹下面的滚动,像是仔细的检查,很有些严苛。
但也知道再给一颗甜枣,“慢点,别呛着。”
许革音不太喝酒,从前年纪小,父兄在家里只在除夕新年的时候肯她沾个唇——椒花献颂,柏酒浮春,也只是沾沾喜气罢了。
此刻却像是受了蛊惑,总觉得他淡淡瞥下来的视线里有些不为人知的幽郁,莫名承担起抚慰他的心情的责任,即使自知酒量不深,还是很乖顺地一口一口往下吞咽。
“好乖。”祝秉青突然道。
这不是他寻常的作派,许革音脸上立时翻红,喉咙里像是陡然升起气墙,再多灌进去的酒都流不下去,从嘴角满溢出来,很有继续反冲到鼻腔的势头。
这令她连简单的呼吸都变得极为困难,下一瞬便突然偏头,攀着他的手臂呛咳起来,连脖颈都红了个透。
祝秉青手臂端得很稳,一动不动任由她靠着咳了一会儿,才伸了另外一只手到她背后拍了两下。
转而又单手捏着酒壶,指尖一挑,顶上的塞子斜飞了出去,远远摔到地上,随着清脆的一声响,四分五裂。
许革音咳得眼泪都出来了,先前咽下去的酒却像是顺着喉管逆流而上,脑子已经迟缓下来,随着瓷碎的响动战栗一下。
“碎碎平安。”她道。是基于本能地,在这样的节日里避谶。
祝秉青视线从她潋滟的嘴唇逡巡到朦胧的眼睛,最后又重新回到微张吐息的唇瓣,这回直接将酒壶送到自己嘴边。
他吞咽的声响更重,更缓,三两口将余下的柏叶酒咽下去,再将她连着瓷白的酒壶一起抱进怀里。
他湿润的嘴唇贴过去,直到残酒浸润填满另一张嘴唇上的每一条纹路,才略微分开。鼻尖相抵,呼吸交缠。
柏叶酒很暖身,祝秉青心想。像是随着搏动的心口,融进滚烫的血液,一路烧热到指尖。
但是手指碰到她滚热的脸颊的时候,手底下的人还是哆嗦一下。
将她再从锁温的厚衣里解救出来的时候,她又哆嗦一下。
“岁岁平安。”他说。
声音都像是被酒烧哑了。
椒花献颂典故出自《晋书·烈女传·刘臻妻陈氏传》
“椒花献颂,柏酒浮春”是一个常用(或许并不)的春节祝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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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柏叶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