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有谨慎了十余年的人突然肆无忌惮起来的?许泮林突然入仕这点祝秉青心里有些猜测。
许泮林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苗子,自小读书便很厉害,在学堂里写的文章被教书先生来来回回在堂上念了好几回,往常在家里帮着料理一亩半的农田便也就罢了,后面转头却跟着个徽商跑了两年。
先是跑的长途贩运,卖些茶叶和丝绸,后面又在店肆里做掌柜,气得教书先生每每提及都扼腕叹息。
——士农工商,做商人就算赚的钱再多,那能有读书入仕有前途吗?
前几年的时候突然又只身回了平江,连下县试府试和院试,中了个小三元。再隔一年乡试里又拿了个解元,成了举人老爷,这势头就是奔着六元去了,实在是高调得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
许士济一个七品知县,断然给不了他这样的底气暗度陈仓。
倒是远在应天府的左丞府大房,隐约在网罗各处人才,连年举荐了不少官吏。
——这是在给祝秉鹤铺路。
大奶奶的母族在朝中颇有建树,大爷又是祝邈微末时的嫡长子,自然对祝秉鹤这个孙子爱屋及乌,寄予厚望,很有再给祝氏辅佐出来一个丞相的意思。
原先祝秉青也无意为难,案子犯不到他手里自然也懒得去找麻烦。只是这般不露锋芒,大房照旧对他十分忌惮。这种情况在他科举入仕后更甚。生怕他得了圣人青眼,于是很爱找点不痛快。
祝秉青入朝便是进的比部司。比部司主要负责审计和财政管理,却也有这么一项活计,是勾覆文卷。
这原没什么要紧,只是照刷刑部的文卷,确保各类司法文书准确完整。偏就是前年,给事中核查的时候发现其中囚犯赎金相关的文卷不副其实。
早前天有异象,钦天监劝诫皇帝曰来路坎坷,即使不大赦天下,也该稍加放宽,于是除了那些十恶不赦的罪犯,余下的囚犯的赎金都稍加减免一些。这都是要重新修改宪卷的。
最后呈载册上的的确是圣人谕旨变更的政策,但比部司阁内的宪卷并不曾修改,前头官吏执行的却是老一套,这不是监守自盗么?
祝秉青时任比部司主事,此番变故当仁不让由他解释。
待他处理完再着手探查出结果,恰好祝秉鹤兼任巡盐御史的圣旨已经下来了。
时隔已久,又没有确凿证据,祝秉青最终还是按下了。
只是洗雪逋负,十年不晚。此番许氏父子的案子报上刑部,终究是被他逮到机会。此事有些蹊跷,两边又都十分谨慎,没留下什么痕迹。
但平江四年前上任的知府,正是大爷举荐上去的,那知府也曾向上推举过许士济。最后虽不了了之,却也实在有些巧合。
此案大房应当是脱不了干系,祝秉青很有意插一手。即便大房手眼通天将自己摘干净,至少也是要在他手底下褪一层皮。
不过那许泮林是个硬骨头,软硬兼施俱是不肯开口。
此刻许革音倏然抬头,指间攥着帕子,正殷切地看着他,眼里似有碎星,犹不敢置信,声音发紧,问道:“真的吗?”
“自然不会骗你。”
她于是微微低头,像是习惯性地掩一掩笑意。又迅速抬起来,“那可以给他们带些饺子和寒衣吗?”
“这些刑部都会有。”祝秉青垂眼看她,“不要得寸进尺。”
连这句规诫都像有些宠溺。
许革音突然上前一步,伸手从他垂着的双臂和腰侧的夹缝中穿进去,再在他腰后合围,脸也贴在他胸口,清浅的呼吸都像是要透进层层叠叠的衣服里。“让尘,谢谢你。你真的很好。”
或许是因为从衣料里滤出来,她的声音更轻更软,每一个字都想拖沓着细小的尾音,但又十分坚定。
围在腰上的手臂并没有使力,不知道是因为还是敬畏多过夫妻之情,还是本身就是这样软弱。
祝秉青抬手落在她头发上,指腹顺着发髻的流线轻碾,淡声道:“到时候也替我向岳丈和大舅哥告个罪,实在是最近祖父突然着手肃清了大爷身边好些门生,都塞进刑部里来了,不大腾得开手。”
许革音脸闷在他胸前点点头,又听他玩笑似的说:“好生与他们说说,免得以为我不关心自家人,记恨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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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大狱许革音原先已经来过一次,这次领路的却是个吏长。
幽森的长廊像是看不到尽头,只间或在墙上挂了壁灯,那烛焰也虚弱得几乎下一刻就要被不知从何而起的风吹断。两侧的牢房顶上开着一排窗,贴着地面,光斜斜照进来,裹了层密密的灰。
牢房一半是空置的,另一半也大多安静,只有在仔细辨认的时候能看到地上或是砖块累成的榻上拱起一个人形,有时候那人形会从喉咙里压出叽里咕噜不能叫人听得懂的嘟囔。
上回来更焦急些,脚下生风,自然没心思注意这些,眼下却是浑身寒毛直竖。
“夫人,到了。”
许革音这才上前,又只见许士济一个人在牢房里。
两人聊了片刻,那吏长又过来,却不是赶人的。将人带离几步,低声道:“夫人,许公子现下已在审讯堂里等着了。”
许革音一听审讯堂,当即眉头皱起来,却按捺着没问。
吏长倒是个人精,自己接过了话:“这案子刚交到咱们比部司,主事便过去问问——咱们不会滥用私刑的。”
审讯堂里比之大狱已是好了很多。至少亮堂许多,空气里也不全是浮尘。
走到一处停下来,吏长上前推门,很像是废了些力气。
桌子上摆了一碗饺子,显然已经凉透了,面皮都泡得透白散开,露出中间粉粉绿绿的内馅。
“怎么不吃饺子?”已近四月未见,许革音将幕离两片薄纱撩上去,视线在他身上逡巡,木木往前迈了一步,鼻尖有些发酸,“瘦了。”
许泮林叹一声气,将人拉到椅子前坐下来,“你才是清减了,是哥哥连累。”
许革音不肯他说这样的话,正拧眉佯怒,问话又从头顶上传来:“怎的入了三房?”
许革音讷讷几息,心里也不是很确定,斟酌道:“他心悦于我,向左丞老爷求来的。”
扣在脚腕的粗重铁链贴着地面蹭过,声响沉闷。
前些时日里祝秉青特意叫人跑了一趟大狱,是特地胁迫,这婚事又哪里能是这么简单。
许泮林默然一瞬,道:“那厮……祝秉青可曾苛待你?”
许革音只以为他仍在为左丞府临时变卦不曾告知抱不平,摇头笃定道:“他对我很好,是个很好的郎君。”
见她不似心口不一,许泮林又是轻叹一声,对上视线时,微微抿唇笑笑。
许革音见他神色未松懈分毫,有心宽慰道:“哥哥不必太过担心,上月边关有捷报,听闻圣人已经暂缓了所有刑讯惩罚,总还有五个月可以查明真相的。”
这是祝秉青稳住她的说辞,听到许泮林的耳朵里,也不过就是——他祝秉青最多只肯陪他们父子两个再耗上五个月。
但实际上不管是渌里税案,还是许泮林入仕,都并不那么好脱罪,更需要占去大半的时间。
原先还在刑部司的时候,刑部司员外郎就是想两罪并罚,定案抄斩的,甚至都已向大宪卿上表。未料祝秉青横插一手,主动揽了这烂摊子,又逢圣人宽限,这才转进比部司。
祝秉青是在逼他尽快表态陈情,否则五月缓期过去仍无进展,许氏父子难辞其咎,大宪卿很有重惩的可能。届时他若狠心休妻,连带着许革音也难逃一死。
许革音仍是无知无觉,“说来也实在胡来,不过是帮着父亲筹谋疏浚事宜,竟将哥哥也一并抓了进来。”
许泮林已是举人,为知县出谋划策并不算僭越,却又何至于牵连一同入狱。
幕离的一片薄纱垂下来,盖住她的半边脸颊,很快又被她重新挂上去。
许泮林不露声色,心里盘算几回。渌里税案本就是没有的事,虽难追溯些,但若秉公探查,自然不会祸及自身。只是原先部署的摆脱贱籍后代的手段如今却未必还能有施展的空间。
耳朵里又听到她说不成便要再敲登闻鼓,求三法司会审。“五个月很够了,你且安心在左丞府里。”
许革音抬头一眼不错地看着他,最后只是重重叹了口气,连肩膀都连带着回扣一些,很快又重新坐得端正。“你们总是瞒我,叫我如何不忧心。”
许泮林抬手,碰到她头上的幕离,于是只是将薄纱再往上掖了一掖。“如今不是有妹夫了?自然有人替你分忧。”
许革音这才想到祝秉青那几句嘱咐,“他叫我代他告罪一声,问个好,没有亲自来见大约是要避嫌的。”
到底是松下来一口气,语气轻快得多,“另外听说是府里大房的门生里混进了不好的,此番划清了界限,送了许多进刑部,有些腾不开手。”
许泮林闻言愣一愣,好半晌才笑道:“知道了,回罢。”
大约是到了午饭的时候,刑部里更安静了许多。那吏长仍在外面候着,见人出来了立马又带着出去。
路过几间屋子的时候,里面似乎有人在整理器具,沉重的锁链像是从高处落下来,铁器相击声音清脆,落到地面却闷重,连带脚下的地面都震颤。
许革音从比部司后门出来,春树正等在外面,见她出来,立刻迎上去,道:“车夫拉马去喂养了,稍后才到呢。三少奶奶先喝些水罢。”
这一上午,眼泪虽憋回去几回,但到底是叙话半天,确实口干舌燥。
正将幕离撩上去,不远处传来一道清越男声,像是带着点犹疑:“阿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