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尘找到无名医馆的第二天,一大清早病人还没上门,堂中不像之前那么热闹。
无尘从早上出门起就一直寸步不离地跟着她,他被明镜“死去活来”的本事吓成惊弓之鸟,生怕自己一个不注意就要迎接噩耗,因此不敢有丝毫分神。
他在执法堂呆久了,耳濡目染下不自觉将章景颢“步步紧随”的绝招学了个十成十,活生生将自己从一个得道高僧变成一只背后灵。
大堂中,吕不知趴在柜台上睡得正香,明镜正聚精会神地研究着该怎么改良药方。
无尘默诵了一本经书,再次转过头去看明镜。
她专注得连半点眼神都没分给他,这让他很失落。
明镜想了一晚上也不知该怎么对待无尘,只能装模作样不理人,连赶他走都舍不得,一直放任他跟着粘着。
她不敢开口跟他说话,生怕自己跟他再说几句又要节节败退,想要自私地将他锁在无名医馆直到她死。
嗯?完了,这个想法当真有吸引力……最好锁在她卧房里谁也不给看,想扒了他这身禁欲的僧袍……打住,这种流氓想法要不得,简直是在自我折磨。
无尘眼神微微一暗,他知道医馆最近缺钱,吕不知他们一直在为赚钱苦恼。
他默默掏出一堆红枫叶,摆在一旁桌面上,堆成一座小山。
这些全是用来储存阳玉的储物宝器,跟昨天送给公良鱼的那枚大小一模一样,他开口就是:“给你。”
他并非嘴笨之人,但是每每到了明镜面前,却不知如何讨她开心。
明镜目光从书上挪开,落在这堆“红山”上,这堆储物宝器看得她眼皮一跳。
她又把目光落到他那张好看的脸上,道:“小和尚,你不会把全部家当都拿出来了吧?我真的不缺钱,只是暂时周转不开而已。”
无尘“嗯”了一声,“我知道,只是想给你而已。”
他没学过怎么向心仪之人“献殷勤”这件事,一出手却是大招,配上他理所当然、本该如此的语气,简直能乱拳打死老师傅,何况算不得“老师傅”的明镜。
明镜指尖一颤,被这份“慷慨无私”击中肋骨,那颗死了许久的心仿佛也被穿透了,炸得跟烟花似地噼里啪啦响,脑袋跟着眩晕起来。
许久她才稳定下心神,为避免自己成为陷入“不劳而获”的陷阱里,她摇头失笑道:“还没到这个地步……”
她合上书,直视他的眼睛,意有所指:“如果一样东西我负担不起,那我便不会强求。若真到那个地步,医馆也只好关门大吉了。”
她说起这话自己都有点心虚。
她这人霸道得很,不强求?
她总能想出办法,让自己负担得起,强求得起。
但现在……她想不出任何办法让自己恢复过来。
她琢磨着,要不先表明态度,让他适应两天,也让她再感受一下他的身边的日子,然后再找机会两个人好好谈谈这件事?
她擅长使用快剑,一出手从不拖泥带水,手起刀落,狠辣绝情,对待感情却难以做到如此。
无尘心想,她以前可不这样,现在像抓不住的雾气一样,偶尔这雾气还会变成毒药,腐蚀他的五脏六腑。
他手中的菩提串珠一圈一圈快速转着,如同他不稳的心绪一样。
他哑着声音道:“原有一共三百枚,其中三枚送给了小鱼他们……当年我们一起做出来的时候很轻松,但是我一个人自己做,却要花很长时间。”
他一双狐狸眼微垂,显得可怜巴巴的,像是只淋得湿漉漉的无家可归小狐狸。
明镜扭过头,不敢再看他。
天啊,她该怎么办?怎么才能忍住不把他抱回家?
怎么样才能不伸出她那双罪恶的双手?
无尘怕极了她的无视,他好不容易才寻找到人,哪怕是手段使尽也要得她垂怜。
他现在也只求她稍微垂怜一眼罢了,起码不要一开始,就斩断他们之间的可能。
明镜的反应让他的心揪了一下,就如此狠绝吗?拒绝得如此干脆利落,不留余地。
他走到她面前,屈膝蹲下,扶着她的轮椅几乎将她包围,道:“师姐,你可否看着我?别拒绝我?”
明镜避无可避,逃无可逃,“小和尚……你……”
这场面活像一只小猫仔被一只淋湿的狐狸逼到墙角。
她自认为是只威风凛凛的大老虎,如今却什么威风也使不出来。
呵斥他?不舍得。推开他?下不去手。
无尘:“三百年……我们分别了这么久,师姐真的忍心拒绝我吗?”
这是他们从霜叶水亭告别那日起,他们分别的年数。
无尘在菩提门的禅院里种了一棵枫树,每年到了枫叶红的时候,他就会醒过来一会儿摘下来一片,如此他就知道又过了一年。
明镜一脑袋浆糊,什么拒绝?哪个拒绝?拒绝这笔从天而降的横财,还是拒绝她心上这个人。怎么拒绝得了?
但是,她一摸自己的心口,就又冷静了。
她牵起他的手按在那里,“你听,安静的,迟缓的,只剩一口气支撑而已,我没有时间了。”她本想好好选个时间地点好好说的,可是现在好像不行了。
柜台处的吕不知偶然一瞥之下,不由瞳孔地震,师父如此豪放吗?调戏和尚也得回房间去吧!
还好一大清早,没几个人过来。
要不我给他们望望风?有人进来提醒一下?
无尘呆在原地,脸上霎时染上一片红,“我知道的,师姐。我宁愿同你死在一处,也不想再独留在这人间了。”
明镜松开那只手,摇头:“可我不愿意。”
三百年,好漫长的时间,是很多人的三四辈子了。
他们都该忘记当年未曾说出口的情愫的。
偏偏两个人骨子里都刻着“倔”字,谁也不肯忘,他们用漫长的时间把它捂成执念。
只是执念而已,因为当初遗憾,所以才会这样念念不忘。
明镜心想这点“执念”只是生命中很小的东西而已,不该让它毁掉无尘以后成千上万年。
趁着现在还早,趁着还能把它摘下来,她必须做决定了。
长痛不如短痛,他这辈子还很长啊。
成千上万年后,他总会发现她在他漫长的生命里有多微不足道,如同尘埃,拂一拂袖子就能拭去。
她不能从尘埃变成绊脚石,到时候他踢都踢不走,又该怎么办呢?
明镜用一种看破红尘,无比超脱的语气道:“无尘,从前一切皆是过往云烟,你不必执着。这红尘于你如万丈深渊,别踏进来了,你成佛去吧……这不是你从前所愿吗?”
什么过往云烟?什么不必执着?
无尘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尽了,他握紧手中念珠,又被她刺激得红了眼,用手指点着自己心口的位置:“大师姐,你杀人从不用刀。”
风吹动放在明镜膝盖上的药典,书页轻舞间有墨香在浮动。
明镜看着他“嗖”地消失在自己眼前,愣了许久,这才神思不属将书页压下。
她还是伤了他……
苗语棠刚晒好药草从内院出来,方进大堂,就看到师父泪流满面的模样,顿时大惊失色:“吕不知!你又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竟然把师父都气哭了!”
她朝明镜跑过来,跑过来的时候地板都在微微震颤。
明镜被这一喊,叫回了魂。
她一摸自己的脸,果然一片湿润冰凉。
苗语棠拿出一条带着甜香的帕子给轻柔地给她擦脸,如同擦一片易碎的瓷器:“师父啊,你身体本来就差,就别为混账师兄生气了,不值当。”
吕不知只觉得一阵冤枉:“喂喂喂,你不清楚缘由就不要乱说啊!”
明镜摇摇头,“不关他的事。”
苗语棠急切道:“师父,那是怎么了?谁惹你生气了?我把他捶死!”
明镜:“是我自己自作自受。”
苗语棠:“啊?”她总不能锤师父吧?狠话放得太早,失策了!
明镜:“语棠,以后有喜欢的人,一定要好好珍惜他。不要学我,我就是个混账。”
苗语棠瞪圆眼睛,一语中的:“你跟师公吵架了?”
无尘大师长得好,脾气也好,出手还大方,一副玉菩萨模样,跟他吵架都张不开嘴吧?
吕不知长叹一口气,“师父,你这又是何必呢?伤人伤己。既然喜欢他就跟他在一起呗,是和尚又怎么样!他乐意得很,你却忸怩。这都不像你了。”
明镜木着一张脸说:“你不懂。”
她现在很后悔,从前她见他被伤到一根手指头,都心疼得不行。刚才她却在他心口插了一把刀。
这把刀打了个回旋镖,又插到她心口上。
她施展禁术那会儿,都没觉得这么痛苦。
风吹落明镜鬓边一缕白发,她将头发别到耳后,书还在她膝盖上,她低下头去看,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看不下去了。
吕不知耸耸肩膀,他看着师父膝盖上的书,“师父,嗜血秽不是都拔得差不多了吗?您怎么还在改良药方?”
明镜忍着心里的翻江倒海,吐出三个字:“我闲的。”
无尘离开得并不远,他仅仅闪到隔壁巷子里而已,他抬头去看那越过墙头冒出来的绿色枝丫,新春已过,夏季将近,一切都生机勃勃。
明镜……明镜却没有这样的生机了。
无尘望着那翠绿的叶子,心想我同她置什么气呢?我竟然还浪费时间同她置气?
她这个人如何我又不是不知道。嘴硬心软,又固执己见。
她对我的喜欢从过去到现在都很明显不是吗?她只是自以为这样对我好而已……她不明白我想要什么,我自己却是知道的。
她既然没有否认对我的喜欢,我又何必难过?
无尘的心情顿时好不少,他又想我之前最大的愿望,不过是再见她一面罢了。如今见到了,便想她与我亲近些。
人心永远欲壑难平,得到一点想要越多。方见面没多久,连心意也未曾亲口告知她,突然这样,她被吓到了吧?
无尘悟了:是我太贪,是我太贪,才导致这样的结果。就这样陪伴在她左右便可,只要她不赶我,其他的我也不求了。
无尘给自己下了结论:“我太操之过急了。”
他靠着墙,望天自喃道:“诫嗔诫怒,这次是我心绪起伏太过,本不该如此收场的。这样突然消失,但愿她没有被我吓到。”
他哄好自己后,又窝窝囊囊地回去了。
他看了一眼正在给病人诊治的明镜,踌躇不前。
现在进去,又被她赶走可如何是好?
她从钟清文那里赊了不少药,吕不知憋不住话,把这件事也告诉了他。
既然她不收阳玉,总是需要药草的吧,以救人的名义,她总不会拒绝他的。
这么想着,他又转身离开了。
明镜那天没等到他回来。
她等到老陈。
老陈看见她那叫一个热泪盈眶,“大人,好久不见啊!我就知道这次您也好好的,热闻上的东西全是丘算子胡说八道!您那会儿倒在黄沙城前,可把我们吓死了!”
想起十年前的事儿,老陈还心有余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