秽土重生 第1章 久别重逢

傍晚时分，暮色苍茫，天边的晚霞飞出檐角露出一片火红色的裙角。

檐下铜铃叮当一响，门下两排灯笼透出明亮的灯火，瞬间照亮“无名医馆”的牌匾，也照亮了来人的前路。

明镜蓦然回首，便见到那阑珊灯火下立着一位红衣僧。

那僧人身披红色的袈裟，一双狐狸眼微微上挑，莫名带着些妖气。只是他面上挂着漠然神情，于是周身三尺冒寒气，无人敢靠近。

两两相望，二人纵然心头波澜起伏，终是相对无言。

无名医馆再重逢，仅望见一个背影而已，无尘便知道这是她了。

心间痴念如狂风骤起不息不止，无尘的心经念得再滚瓜烂熟，此时也成摆设。

他压不住这痴念也不想压。

无尘心想，他心有牵挂，此生终不成佛。

他伫立在街前，望着那道白衣身影，过往的爱恨嗔痴瞬间加身，沉重得他迈不动步子。

医馆之名既起“无名”，缘何不去寻无名？

百年遥遥，使人心怯，他唯恐自己会错意。

明镜以为自己的眼睛出现了问题，她正在心底暗道糟糕，难道今天就是她大限到来的日子？

这破败的身体竟然不按常理出牌，这么快就轮到眼睛不好使了！

现在跟徒弟们交待后事还来得及吗？

无尘径直闪到明镜身边，抓住她的手腕。那灼热的温度烫得她一个激灵，她才惊觉这是真人。

活的，不是幻觉。她挂在心尖上，惦念几百年的人竟然找上门来了！

这跟兔子直接撞在怀里有什么区别！抓住他！这次可别让他跑了！

明镜同样握紧了他的手，这么热情可真让人不好意思呢～～～

他从高台上下来了……是偶然路过来看她吗？还是特意来找她？

这一瞬间不说满世界“繁花似锦”，也如枯木逢春，眼前一亮。意外、震惊、欢喜、激动和迷茫的心绪咕嘟嘟熬成一锅粥，泛滥成灾。

明镜只来得及用多年来练就的沉稳和冷静糊出一张镇定的纸皮，却连句话都憋不出来。

该怎么称呼？赵师弟还是无尘大师？又该怎么打招呼？好久不见还是久仰大名？

无尘的手指按在她的脉搏上，眉头渐渐皱出川纹。

他竟然在给她号脉！

这是什么操作？

明镜迷茫了一瞬，立马扭转手腕想要挣脱他的钳制。

无尘却抓得很紧，她试了一下挣脱不得，只能无奈放弃了，用另一只手捂住额头，深深叹了一口气。

这世上藏不住的事情很多，这件事也不例外，但她没想到，一罩面就要被识破。

明镜像个考试作弊被抓的坏学生，心虚和恐慌塞了她满心满眼。这时候只要有人轻轻一戳，就能戳破她刚糊好的云淡风轻的假面。

可惜无尘大师同样是只纸做的老虎，别看他进门时来势汹汹，威风凛凛，最后二人之间也只落个“大眼瞪小眼”的尴尬场面。

吕不知和公良鱼躲在柜台后瞪大眼睛瞧他们，一个啧啧称奇，一个满眼好奇。

吕不知小声嘀咕：“小鱼，你说这局瞪眼赛谁输谁赢？”

公良鱼：“啊？他们在比赛？”

这一局“瞪眼赛”两人都是输家。

无尘捋起她的袖子，看见她手臂上面的裂纹一样的黑色符文后，忍不住后退一步，整个人摇摇欲坠。

他手底下的肌肤触手冰凉，直冷到他心底，“大师姐，这是，这是……绝……”

明镜赶紧一手捂住他的嘴，另一只手反握住他的手，“别急，你慢慢说，我知道我绝美。”

这件事藏在他们两个心底就好，没必要闹得人尽皆知。若是叫她徒弟们知道……她可不想去给他们擦鼻涕眼泪。

无尘冷声道：“绝脉。”

他喉结滚动一下，狠狠地闭了闭眼:“你怎能如此不爱惜自己……”

他心尖又酸又疼，惶恐和慌张也一并找上门，堵在喉咙里叫他再说不出什么重话来。

在找到她之前，无尘有满腔的话想问她，想狠狠地罚她。

现在呢？说个重话他都怕她跟水镜一样吹口气便碎了。

也罢，也罢，佛祖怜我，才叫我今生得以与她重逢。

只要她还在，别的便不奢求了。

明镜从不敢想他们还能相逢。

菩提树高千万丈将他送到她触碰不到的地方，她还以为他们此生不复相见了。

如今再见又能怎样呢？

明镜松开他的手，拾掇好自己的心情，又恢复成平日里靠谱的模样，镇定道:“倒反天罡，哪有来医馆给大夫看病的道理！”

无尘别开脸，“不是医修便不能看病吗？大师姐未免也太霸道了！”

霸道？他竟然跟我甩冷脸！还说我霸道！

“怎么会呢？我可没有佛子这么威风！上门来给人甩脸子！”明镜默默理着衣袖。

她心里直纳闷，怎么回事？明明是他自己出的家，怎么整得像是被她抛弃的怨夫一样？

“绝脉？！”柜台那头传来低呼声。

眼看着徒弟们就要惊得蹦出来了，明镜赶紧把自己的手腕再次塞无尘手里。

“这位大师，摸一下可是算不准的！你再号号看，我可是健康得很呢！”

暗地里她不住传音道：赵无名，过往之事我不再计较，你也给我个面子呗！我很健康，非常健康！你别给我这儿添乱了！

无名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她，哆嗦着嘴唇道：“你叫我大师？！”

“不叫你大师叫什么？”明镜恼怒道。

明镜本以为已经过去三百多年，即使当年在书院的时候互相有那么点意思，他当年选择彻底剃度为僧便已算放弃了。

如今看来，又全然不是如此。

可是，人不能既要又要。假如是错过了，那便是错过了，再回首有什么意思呢？

她如今是明镜，可不是过去的陆灵镜了，为何在她决定告别过去的时候才出现呢？

三百多年前，陆家遭逢大难。

陆灵镜重伤濒死，幸得师父御林圣手搭救带回玉南山，才捡回来一条命。

在玉南山醒来后，陆灵镜听到一则消息——菩提门迎回佛子，法号无尘。

她瞬间知道了那是谁。

从前她问过赵无名，“若是你当真出家，想要个什么样的法号？”

赵无名说：“无尘，我不愿沾惹是非，惟愿获得清净，故法号无尘。”

可是后来他也说：“红尘百万丈，我愿随你去历练。”

她直接提着剑上门抢人。

了空方丈阻她于菩提山山门前:“他已入我佛门，斩断红尘牵绊。陆施主你请回吧。”

“他心里有我，当不得这和尚！你这老和尚若再阻我，休怪我不客气！”

陆灵镜不服气也不相信，直接与他过招……她狠话放得早，没过多久就被镇压当场。

她单手握剑撑地，不肯退却半步，咬着牙道:“他当不得这和尚！”

赵无名心悦陆灵镜，那是当年她无比笃定的一件事。

即使那些情愫互相都未曾说出口，但是这世上有些东西半点藏不住，一个对眼就能明白。

毕竟她不是一头迟钝的猪，十几年相知相伴还浑然不觉。

有些话二人不必言说，各自已心领神会。

她不信这一切仅是她在自作多情！

了空悲悯地看着她:“阿弥陀佛，施主重伤未愈，本是强弩之末，这又是何苦来哉？出家人四大皆空，他既已做出选择，施主也该放下了。即便你过了老衲这关又如何？这菩提神树你爬不得，这万丈高台你登不上，他亦不会见你。”

陆灵镜厉声道:“即使他对我无意，我也要听他亲口跟我说！”他只要敢下来，她便敢把人抢走！她管他做了什么选择！统统不作数！

了空:“佛子坐守高台，无间才能安定，他下不得。陆施主何必执着？他乃天生佛子，你又何苦拖他入那红尘。届时贪嗔痴怨加身，他的修行将毁于一旦。”

陆灵镜怔了一瞬，刚续上的筋骨隐隐作痛，几乎要再次散架，冷然道:“我抢我的，他飞他的，两不耽误！被我抢回去依旧成了佛，那才叫真本事！”

了空叹了一口气:“痴儿，他既然能登上这菩提神树，便证明他心中无尘，六根清净。他生有菩提慧根，来日必修得正果，飞升而去。施主何苦误他？”

施主何苦误他……

何苦误他……

那天，陆灵镜是横着被她师父捡下山的。

昏迷四十九天醒来后，她挨了御林圣手一顿大骂。

“老娘辛辛苦苦给你捡回来这条小命，是给你这么作贱的吗？你要是不想活了，趁早跟我说一声，我塞把毒药进你嘴里直接送你上西天！没得白瞎我手里那些好药！还不如喂耗子去！”她骂人捣药两不误，还偶尔瞪陆灵镜两眼。

陆灵镜全当吹来一阵过堂风左耳进右耳出，任她骂上千百句也没个反应，一副聋了哑了的木头人作派。

御林圣手喋喋不休:“我以为我收了个聪明省心的徒弟，到头来还不如锁头猪进门！至少猪不会明知前面有树，还一头撞上去！你明知打不过了空，还去逞什么强？”

陆灵镜:“……”

御林圣手戳她脑袋:“你笨死算了！早点摇人不行吗？师父难道还会不帮你？就算师父打不过，不是还有你师公吗？”

陆灵镜:“……”

“啊啊啊!你气死我得了！”御林圣手气得直拍胸口，“要不是我发现你不见了，及时找过去，再晚点是不是就能给你收尸了？连坟墓都不用现挖，直接塞进你们陆家坟堆里就成！”

陆灵镜的眼泪终于掉下来，她张了张嘴:“师父……我什么都没了……陆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都没了……娘亲没了……小和尚也没了……”

“你娘……诶……”御林圣手顿时没了折，喝口酒润了润骂得劈叉的嗓子，道:“你娘我是没办法救活了……但是这男人……这天底下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遍地跑！何必吊死一棵树上！”

她师公也跟着点头，这个面冷心热的男人平日里寡言少语，行动却迅疾如风，直接给她扔进男人扎堆的地方去，成了一名边境军。

临行前，他说：“你，使命。”

陆灵镜：“……”她真想死了算了！为什么要提醒她，她是带着任务重生而来的！

“我知道了。”

最终，她还是因为所谓的“使命”重振了精神。

她师公获得她师父的夸赞，她获得了血与汗。

陆灵镜就这样在边境呆了三百多年，她很快就在忙碌中将那些伤心事抛却脑后，在艰难险境中活成一副铁骨铮铮模样。

三百多年，不过沧海一粟，却占据陆灵镜此生大半。

跟上辈子医学院还没毕业就死在意外事故中不同，她重生异世活过的三百多年活得很充实。

她敢说俯仰之间自己无愧于天地，也无愧于师父对自己的栽培。

无间大陆上的修士平均寿数不过四百年，哪怕她就死在今天，也不算早夭，所以她此前并不觉得自己短命，但是一对上无尘，她突然觉得自己还没活够。

明镜现在十分笃定，当年了空骗了她。若无尘当真四大皆空，如今不会两眼赤红，看她如看抛妻弃子的陈世美。

三百年过去他还没忘记她，明镜心里又甜又苦，无限的惶恐包裹着她。

她都这样了，当真要耽误他吗？这不是害了他吗？

这一声声疏离的“大师”，让无尘如遇晴天霹雳。

“哈……大师！陆灵镜！你我何至于如此生分！往日情分你全然不认了吗？”

藏在柜台里的吕不知对探头探脑的师弟嘟囔道，“哪怕我的储物宝器被偷，都不会像这位大师这么绝望吧？”

吕不知想到自己“被抛弃”的那二十年，不由得戚戚然。

自己这位没心没肺的师父不会真干过抛夫弃子的无耻行径吧？否则这位大师何至于失态至此。

公良鱼低声问道：“大师兄，“绝脉”是什么？”

吕不知面色一沉，“什么绝脉，那是死人才有的！你瞧师父这生龙活虎的模样像有绝脉的人吗？”

公良鱼脸皱成一团，“可是……师父这轮椅不离身的惨样，瞧着也不像没事啊……”

“小屁孩，你学医才有几个月？你懂还是我懂？难得瞧一回师父的热闹，且先看着吧。诶，忘了施展隐身术了，被师父发现就糟糕了！”吕不知给他和自己捏了个隐身术。

公良鱼搓了搓眼睛，又在吕不知那块摸了摸，最后拽住了师兄的衣服小声道，“这隐身术真神奇，我看不见你了。师兄，你能教教我吗？”

“你现在学这个还太早，先把最简单的聚火术和凝水术学会再说吧。”吕不知摸出一盘瓜子放在柜台上，“你师姐刚炒的，吃吗？”

“你竟然敢偷师姐的瓜子！？”

“什么偷？拿自己家厨房里的东西，能叫偷吗？”

二人趴在柜台上嗑起来。

“啧啧啧，师父真缺德，你瞧瞧这六根清净的出家人都快被她逼疯了！”

“胡说，师父明明什么也没做！”

什么也没做的明镜心乱如麻，却强撑道:“不然该如何称呼你？”

你这和尚，何故要惹尘埃？你若进了这人间，红尘万丈一缠身，又该如何挣脱？不如成佛，了无烦忧。

明镜悲凉地想，你下来晚了啊……小和尚。

无尘深吸一口气，哀求道:“像以前一样不行吗？”

他总是了解她的，她吃软不吃硬，对别人的示弱无可奈何。

明镜听到这夹杂委屈的请求，脊背瞬间僵直，身体几乎动弹不得了，她声音艰涩道:“可我喊不出口了。”

她已半身入土，一切都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