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我不记得了。”索说。
他身上还裹着带着暖意的雨披,柔软的毛巾被他握在手里被雨水一点点打湿,但他说他不记得了。
加里沉默了几秒,也或许是几分钟。然后他重新坐在那张长椅上。
索低头看着自己脚下的影子,洁白的毛巾在这一会儿的时间里已经被雨水浸透,将白色染成灰色。
五年多的时间大概真的足够改变很多,不管加里当初以为他抱着怎样的想法,但是他可能真的不是他以为的那种人。
索的眼睛扫过加里,他会后悔曾经帮他吗?
加里似乎察觉到索的注视,他淡色的眼珠转动,迎上了索的目光。
索张了张嘴,问出了他一直不理解的那个问题。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他们之间本来就是两条互不相干的平行线,却意外在东城区那个夜晚偶然相交。对索来说,奇迹本该只发生一次。
但显然,加里并没有就此切断与他的交际,当奇迹发生不止一次后,索就不再会把它称作巧合了,那应该被叫做刻意。
可索想不通自己身上有什么值得加里注意的。
有钱家的少爷一时兴起的主意不会持续这么久,至少索不相信所谓的好心肠。他感激加里,但同样怀疑那是真正少有的慈善家还是擅长隐藏的阴谋家。
加里:“……什么?”
“我只是一个来自底层的人而已,你见过的吧?在东城区的那晚,那种、那样的生活才是我的日常。”索转头看着中央大街上的装饰和灯光:“如果不是因为你,这里的生活根本不属于我。”
——他只是一个来自底层的人而已。
——如果不是因为他,这里的生活根本不属于自己。
加里的眼神微微一变:“即使没有我,你也不会一直待在那里的。”
“是吗?”索仰头看着街边幽幽的路灯,半响:“或许吧,但那也会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现在这样不好吗?”
“这样很好。”索伸手接住雨滴,水在他的手里聚成小小一洼,水面倒映出他的脸:“但我总觉得……”
“总觉得这一切美好得都不像是真的。”
索的手掌微微一动,里面倒映的他自己的脸就被搅碎了。
不像真的吗?
加里的眼睛飘过那捧被索洒掉的雨水,他也同样伸出手接住了落下的雨滴,它腥咸得像是泪水。
但这里没有人流泪。
加里看着手心里的雨滴,忽然感觉自己肩膀的上落下一点重量。加里微微侧过头,看向闭上眼靠在他身上的索。
他用手背轻轻贴上索的额头,对方的体温滚烫。
任谁在雨里坐一天都没法扛得住吧。
如果他不回来,索真的打算在这里把自己淋死吗?
加里压下心里升起的一点陌生的焦躁,把索塞进车里。
索是被自己的个人通讯器呼叫声吵醒的,他闭着眼伸手去摸枕头底下,抓了个空后,他猛地睁开眼。
入目的是陌生的房间,索转头看向床头柜上提示了两声就静音的个人通讯器。
他……索捂着自己有些发疼的额头,在身体的一片酸软中,他想起昨天在雨里和加里似是而非的对话。
他这是又被加里捡回来了。
似乎对方总是能精准地出现在他最狼狈的时候。
他身旁的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恒温的水,除此以外,这个房子里空无一人。
加里不在。
索莫名从这个认知里感觉到一丝安定,至少他现在还不知道应该怎样面对加里。
索点开自己的个人通讯器,上面显示两条未读通知,他按照时间顺序依次点开。
第一条告知他的身份归属地变更复核申请未通过。
索盯了一会儿自己的屏幕,然后关闭了消息。
他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觉,第一次收到自己没能成功变更身份归属地时的意外和挫败感在此时没有复现,他只是感觉到一丝疲惫和无力。
他本来就是一个外来客,一个与如纳维卡格格不入的人。
所以,这也算不上是在他的意料之外,他只是回到了自己应该在的位置而已。
第二条短信的缩减界面里写着:“索·斯特林先生:恭喜您!”
这看起来很像是在如纳维卡盛行过一段时间的信息诈骗。
索随意地点进去,然后他看着上面的内容愣住了。
与此同时,伯德庄园里出现了少见的场景:代表伯德姓氏的两位主人待在同一个房间里。
伯德将军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他面前站着加里·伯德,他手里正在翻看这段时间加里·伯德的成绩——不是来自学校评价体系,而是由他亲手制定的涵盖了各方面的素质评定。
加里·伯德沉默地站在原地。
良久后,伯德将军放下了那份成绩单:“不错。”
加里没有因为这句话而放松,他的眼睛掀起,看向伯德将军,等待对方未尽的后文。
伯德将军看着自己面前挺拔的儿子沉吟片刻,将手里的文件和新的身份卡交给他:“去中央军校报到。”
加里·伯德低头看向手里的身份,上面的名字的写着:加罗德·乌利亚。
他点点头。
伯德将军却在加里转身出门前叫住了他:“加里,向我证明你有资格继承伯德。”加里的脚步微微一顿,他听到对方最后的嘱咐:“在那之后,我会替你扫清所有障碍。”
“是,父亲。”他说。
索简单收拾了自己,他用纸笔写下一条留言,然后揣着那张维克罗给他的支票离开了加里的房子。
他去了维奇7号,但那里已经没有人在了。
陌生的守门人告诉索,那里的人不会回来了,不过有人给他留下了东西。
索拆开手里的小盒子,里面静静躺着一条飞鹰抓蛇的项链。
压在下面的纸条上是一串幼稚的笔迹:“索,生日快乐!等我回来再送你真正的生日礼物。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项链就抵押给你了,千万不许弄丢!——你的前辈莫尼特”
跟在最后的是一个鬼脸简笔画。索捏紧了手里的纸条。
今天是他成年的第一天,而唯一记住他生日的人已经永远离开这个世界了。
守门人手足无措地看着自己面前这个找上门的年轻人捧着手里的小盒子哭得泣不成声。
索的行李不多,他的身边一向都存不住太珍贵的东西。人也好,物也好,美好的东西总是易碎。
中央军校报到当天,他随身的只有一个小行李箱。甚至连搬运机器人都派不上用场。
索提着箱子穿过校园里的林荫道,训练上操练的口号借着风传过来,他下意识的转过头望向林荫道的另一侧,却在那里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加里。
对方在索转头的一瞬间也看清楚了他,他们两个人都微微一愣,心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同一个疑问:他怎么会在这儿?
隔着林荫发怔的两人中间穿过运送新生行李的车辆,挡住了他们彼此的视线。
片刻后,索的视线落在加里同样提着行李箱的手上,他们都带着为数不多的东西。
索朝着加里的方向走过去,视线落在加里挂在胸前的学生证件上。
“加罗德·乌利亚……?战斗支援工程下属的指挥系?”
加里的表情空白了一秒,然后他面不改色地回答:“是我。”
索:“加罗德?”
“简称是加里。”加里反客为主地问:“我记得你想学的是如纳维卡的金融测算?”
索松开了加里的学生证件。
“那是我的第一志愿,”索说:“不过因为身份归属地不符合条件落选了。”
“身份归属地?”
“我没拿到如纳维卡的正式居民身份。”索说:“只有军校申请没有归属地限制,不过也只能上非指挥系。”索拿出他的身份证件,上面的院系划分写的是飞行器技术与保障下属的非指挥系。
是否隶属指挥系是军校的第一道分水岭。
往往指挥系的学生会更受青睐,这不仅体现在社会地位上,还包括它们背后具体蕴含的隐形福利。
大多家底殷实的学生会进入指挥系,而这也是建立属于他们校友人脉的第一步。
至于索所在的飞行器技术与保障下属的非指挥系,通俗来讲,是个技术工。
但毕竟他所在的地方是中央军校,所以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毕业以后的他会成为一个名头听起来比较厉害的……技术工。
加里:“入校第二年可以申请转换专业,别担心。”
“前提是要名列前茅。”索真心实意地叹了口气,转而问道:“尼奥罗呢?”
“学校不允许外来人员随行。”加里说。
索应了一声,他还以为有钱人家的公子哥上学都会带着保姆。
不过话说回来,加里还需要亲自上学吗?
加里看着索变幻的神色:“你在想什么?”
说话间,他们走过了林荫道,操练的号声理他们远去。
索开口说:“我以为你们像话剧里演的那样,动动手指,毕业证就送上手了,就算上学也会有前呼后拥一大波照顾生活的随从。”
加里的神色一言难尽,他抬头看着向两人面前的高楼:“宿舍到了。”
十五分钟后,索和加里站在同一间宿舍门口,手里握着嵌有同样芯片的感应钥匙。
至于事情为什么会变成眼前这个样子……索也很困惑学校的安排:室友的选择完全是随机的。
索和加里自己提着行李完全没借用学校运送车的家伙反而变成最先抵达宿舍楼的两位,于是被顺理成章地分配在了同一间宿舍。
房间里的布置很简单,统一的床单和洗漱用品,以及衣柜里带有标识的几套制服。
索把行李箱推进置物栏,躺在床上,然后他听到卫生间里传出加里洗澡的水声。
索:“……”
他无端觉得这种气氛有些诡异。
索挠了挠头,从桌子上取出学校派发的军校生行为准则,集中精神把水声从脑袋里清楚,眼睛聚焦书页内容,从第一页第一行开始背起。
隐约的背诵声透过卫生间的门传进加里的耳朵:“第三十一条宿舍内禁止斗殴……”
加里擦头发的动作顿了顿。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拟态面具带久了,他几乎对自己的五官都产生了陌生感。
加里把毛巾从自己的头上拽下来,近距离看着自己镜子里的样子。他的眉眼长得不像伯德将军,加里的眼睛形状更加细长,这使他淡色的眼珠看向别人的时候,自然而然就带上了疏离。
有拟态面具修饰的时候,他的眼睛不会锋利得像一把刀。但当伪装消失后,他脸上那一层天生的冷淡就显露无遗了。
加里的脑袋里过了一遍他记住的人脸。
如果非要说谁的五官组合天生更加具备亲和力的话……那就只有索·斯特林了。
虽然他经常不幸地看起来像个倒霉蛋,但当注视着他的那双眼睛时,加里就像是被吸进去了一样。
索那是什么样的表情?
加里想了想,学着索的神情对着镜子睁大了眼睛,然后翘起嘴角的一侧……
此时,卫生间的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
加里的身体僵在原地,他还保持着紧贴镜子仔细观察自己的动作。他缓慢地、迟疑地转过头。
索站在门口。
加里闭了闭眼,重新睁开。
索还站在门口。不是幻觉。
索的嘴巴无意识地张开,他避开了加里的视线:“我听到里面很久没有声音了所以……”
索终于意识到气氛的不对了,他默默地后退一步,合上卫生间的门:“下次我会记得先敲门。”
索站在合拢的卫生间门外思考了两秒,抬起手抓住衣领,他低头闻了闻自己身上衣服的气味:原来上等人家的少爷都是这么注意个人仪表的吗?
听着卫生间外的脚步声离开,里面的加里把毛巾扔在头上,盖住了自己的脸。
门外的朗读声又开始隐约传进加里的耳朵。
“……在校学生应团结同学、爱护同窗,在紧急情况下,负有帮扶和抢救义务。”
加里:“……”他确实感受到索对他这位同窗的关心了。
中央军校的第一晚,同宿舍的两人不约而同地在熄灯之前就早早地钻进被窝。
索平躺在床上,目不斜视地开口:“晚安,加里。”
几步之遥的另一张床上,加里翻了个身,面朝墙壁:“晚安。”
月光透过窗帘,落在两人床铺之间的地板上。
索已经睡熟了,但加里仍然在床上翻来覆去,半分钟后,加里忍无可忍地翻身从床上坐起来。
加里站在索的床边,低头看着罪魁祸首一无所知的打鼾。加里完全没想到连睡觉这也是他需要适应的一环。
索在一片酣梦中隐约感觉自己被踩醒了。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然后瞬间被站在他床边的加里吓清醒了。
“加里?!”索看着对方:“……你还没睡?”
加里应了一声:“你被子掉在地上了。”
索伸手拉好滚到地上的被子,看着加里躺回自己床上的背影。
加里真是好人啊。索迷迷糊糊地想。
半分钟后,加里听着再次响起的鼾声无奈地睁开眼睛,伸手从床头取出两个耳塞放进耳朵。
凌晨四点整。
新生宿舍楼里传来起床号,伴随着迅速集合的指令。
索瞬间睁开眼睛,在意识完全清醒之前,他已经从枕头下方摸出了一把小刀。
加里穿戴整齐地坐在自己床边,看着精神恢复,把小刀塞回枕头底下的索,开口提醒道:“只给了三分钟时间。”
索迅速跳着套上自己的外裤,见缝插针地问了一句:“你起这么早啊,加里?”
因为被鼾声吵到清醒完全睡不着的加里:……
他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你还有三十秒。”
索“嘶”了一声。
“来不及就先拿着衣服出去吧。”加里站起身:“迟到的话,会有惩罚。”
索一边拽着自己外套随加里冲出宿舍,一边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加里?”
“加罗德。”加里言简意赅地纠正索的称呼,然后回答说:“猜的。”
他们正挤在快速移动中的新生里,对话时断时续,索没有多问。
他们分属不同的院部,列队的方阵不在一起,索很快就看不到淹没在人群里的加里了。
训练场上亮着大灯,头顶是两辆巡视的飞行器,正在逐个记录迟到的新生。
索没去关注那些迟来的学生将会面临什么处罚,因为此时在训练场上的所有人都听到了喇叭里的口令:“全体都有,列队!三公里拉练!”
新生们甚至来不及抱怨什么,就听到尖锐的哨响。所有人被迫动起来,快速踏上跑道。
索混在人群里,唯一庆幸的是自己在集合前系好了裤腰上的皮带。
十分钟以后,跑步的学生们很容易就被区分了层次。
虽然有很多人不乐意承认,但穿着指挥系制服的学生确实很快成为了领跑的第一梯队。
索所在的队伍堪堪在吊车尾的及格线上下挣扎。
他转头看了看自己的同学,虽说他们都是靠优惠政策才能勉强入学的存在,但是……
索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指挥系的队伍上,但是,他的目标在那里。
索加快了自己脚下的速度,渐渐和周围的人拉开距离。
他们正前方的悬浮电子屏上显示着巨大的倒计时牌。
只有十五分钟。
索忽略了自己几乎要被灼烧殆尽的气管,赶在倒计时结束前,堪堪跨过了终点线。
索将手掌撑在大腿上,弓下腰费力地喘息,而与此同时,那些率先早已通过终点线的指挥系的新生甚至连呼吸起伏都并不是很明显。
作为新生的第一场拉练,学校并未规定很高的要求。
通过拉练的学生可以自由活动,不过作为指挥系的学生大多数还是选择了待在集体的队列里,冷眼旁观其他学生狼狈的模样。
虽然他们的行为并没有违反任何一条行为准则。
不过这种态度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形成一种对普通学生无形的压力。刚入校的指挥系,尤其是战斗支援工程下的指挥系学生用无可辩驳的实力站在了所有人前面。
索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他要努力的地方还差很多。
新入校的学生像是被驱赶的羊群一般被带回宿舍,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疲惫,而此时天甚至都还没有亮。这回加里不需要再带上耳塞了,他在索如雷的鼾声里睡得很香。
加里:上呼吸道狭窄是病,得治。
索:O.o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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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中央军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