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房间 第2章 我不期待

2.

加里·伯德投入了繁忙的文书工作。

像他这样出身的人，没有意外都会成为联邦军政机关的一份子。毕竟，并不是每一个人的父亲画像都能被悬挂在联邦中央政府的大厅里。

我和另一只耳机兄弟被暂且搁置在他的办公桌上，从这里可以眺望到窗外忙碌但秩序井然的第五中央大道。

第五中央大道存在已久，它的历史早于后来选址在这里的军机大楼。我记得这里最开始曾是某个富商的庄园，在联邦平权运动后，他的财产就变成了这条宏伟大道上被万人踩踏的砖石，距今200年后已没人记得他的名字。路过的行人行色匆匆但衣冠整齐，即便是向母亲讨要零食的孩子也被打扮得干净得体。

与新罗51区截然不同的是，这里的天气总是晴朗的，空气香甜，细细闻来还会有淡淡的苹果清香。

我看向窗外放松啃食一整个苹果的儿童。

苹果。我都快要忘了上一次吃一片正常的苹果肉是什么时候。

在我幼年的记忆里，没有清甜的苹果香，只有浓郁到无孔不入的雾。

新罗51区的雾笼罩着一切，从河边的甲板挨家挨户门牌前朦胧模糊的煤油灯，晚饭前昏黄的光晕和劣质煤燃烧的气味缠绕在一起，成了我儿时最熟悉的味道。

其实那时候我心里是很清楚的，从牙缝里抠出几个硬币扔给船夫并附赠一张永远不会兑换的承诺，就可以登船，在蓝朗河水的低低吟唱中，抵达对岸，然后再也不回来。

但直到死，我都没能真正脱离那里。

如命中注定般的，在何处诞生便在何处死亡。

我沉浸在过往的记忆中太久，等我注意到周遭发生变化时，已经太晚了。

我的头顶落下一只戴着医用白手套的手，如果我还拥有身体此时大概已经开始反胃。

紧接着我听到加里·伯德的其他人的对话。

“伯德少校？”

“尤里恩。”我注意到加里·伯德没有称呼对方的姓，他接着说，“我需要你帮个忙。”

加里·伯德没给对方拒绝的机会，把装着我的盒子递给尤里恩。

于是我看清楚了面前这个穿着实验服的家伙，他的铭牌上刻着“尤里恩·杨”，职称是正教授，医学博士。

又一个上流人士。很遗憾现在的我没办法做出瘪嘴的动作。

“午间休息只有两个小时，期间会中断反泄密监控，”加里·伯德看了一眼手表，“现在实验室监控已经进入冷却期。我需要你帮我提取他的信息，用最快速度。”

连我都知道不打申请跨部门借用实验室私用是违规的，尤里恩应该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他没有拒绝，带着加里·伯德刷卡走进空无一人的实验室。

“什么人？”尤里恩拿着装着我的盒子。

加里·伯德：“联邦境外的渗透势力，身份未知。”

尤里恩有些摸不着头脑：“情报部门的分析实验室不是离你更近一点？”

“我去看过了，”加里·伯德说，“最近24小时都处在应急状态，实验室爆满。”

尤里恩便没有多话，他打开DNA扫描仪，加里·伯德却在这时阻止了他的动作。

“没用。我试过了，他的样本损坏，无法识别。”加里·伯德说，“需要用脑分析机。”

“样本损坏？”尤里恩挑眉，脸色却沉下去，“可真是下了血本。”

“情急之下，我用了意识刻印工具将他提取进芯片，”加里·伯德看着尤里恩的神情，面色不改，“我知道是违规的。但这会是条大鱼。”

尤里恩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将我从无尘盒里取出来：“你应该知道意识提取和刻印技术还不成熟，我不能保证一定成功。”

“拜托了，尤里恩，”加里·伯德的声音温和下来，“抓捕过程很不顺利，折损了三队精锐，这是唯一的收获。”

尤里恩看着已经预热完备的脑分析机，最后妥协道：“如果提不出机密信息，我会尽力搜刮出他的个人信息，留给你顺藤摸瓜。”

闻言，加里·伯德似乎松了一口气：“多谢。”

于是我很快被从耳机里抠出来，放入脑分析机。往常被放在脑机里的实验对象都是即将失活的大脑，通过脑分析机将生物电转变成可视化的数据。

而加里·伯德存放我的芯片模拟了我的脑回路和脑活动，让我以一种以为自己仍活着的状态存在，所以我不仅有嗅觉、视觉、听觉，甚至还有痛觉。

脑分析机被接通时，我感觉到无数电流穿过身体，我的感知被麻痹了一瞬间。

与此同时，隔着脑分析机外壳，我听到尤里恩似乎骂了一句什么。

但我很快就听不到了，脑机模拟的生物电开始搅弄我的意识和思维，如同章鱼的触手般缓慢铺开，然后逐步向我的记忆区进发。这种感觉很诡异，但并不痛苦。

我甚至奇怪地从这个行为中感觉到一种温柔的克制，如同诞生之时温柔的肌肤，蝴蝶的翅膀和拂面的清风。我几乎要沉溺在这种感觉之中，直到一阵刺痛袭来——记忆区的封禁死死挡住了温柔的攻势。

嗯？这倒是在我意料之外。

印象中我并没有接受过大脑记忆反窥视训练，按理说，只有某些身份特殊的办事人员才会在脑袋的记忆区里内嵌生物防火墙。

难道我真的是联邦境外的渗透势力？

我感觉到脑分析机正在努力撬动我记忆区的外墙，期望从上面铲下一点记忆碎屑。

在得到成果前，尤里恩大概不会放弃。

我试着放松记忆区的抵制，让他从记忆外围收集一些零碎。然后我等了一会儿，如愿听到脑分析机的轰鸣声消失。

我被镊子丢进了冷却液里，咕嘟咕嘟地沉到底部。

我尝着满嘴冷却液铁锈般的味道，忽然意识到作为一个芯片拥有过强的感知并不是什么好事。

隔着冷却液我听到他们朦胧的交谈声传来。

“加里，”尤里恩盯着脑机的分析数据说，“你得来看看这个。”

尤里恩将我的记忆数据转码，使它变成可视化。

我透过冷却液层叠震荡的水波“看”到屏幕上他们展示出的内容，这时候，我知道为什么尤里恩叫加里·伯德的语气那么奇怪了。

“他好像认识你，伯德。”尤里恩的看着屏幕上闪烁的画面说。

废话。

我真想对尤里恩翻个白眼。如果我不认识加里·伯德，记忆碎屑里怎么可能会出现他。

加里·伯德走到尤里恩的身侧，盯着屏幕里的内容。他的背影刚好把我的“视线”完全遮挡，我只能无聊地数冷却液里震荡出的滤泡。

直到音箱里传来不妙的响动……

尤里恩演技超差地忽然开始咳嗽，借故走到另一侧，把屏幕留给加里·伯德一个人。

呃。我似乎知道他们抓到的是哪一部分了。

我努力转向加里·伯德的位置，可惜的是以我的视角只能看到他的后背，完全看不到加里·伯德被公开处刑看那段记忆时的表情。

我决定把这个懊恼的时刻列入我一生中最遗憾的事情之一。

他们截取的记忆片段不长，播放完毕后，周遭重新陷入宁静。尤里恩这个时候不再捂着嘴巴假装咳嗽了。他关切地走到加里·伯德身边：“结束了。你确认他的身份了吗，伯德？”

“……”

加里·伯德的左手摁在桌角，手臂的肌肉拧在一起，指节泛白，他似乎没听到尤里恩的问题。

于是尤里恩又问了一遍。

“斯特林。”加里·伯德说。

“斯特林？”尤里恩飞快地将听到的名字输入进电脑进行检索：“全名？”

加里·伯德的嗓音突然嘶哑起来：“索·斯特林。他是索·斯特林。”

尤里恩的电脑发出嘀嘀嘀的故障音：“你确定吗，伯德？信息库里查无此人。”

这是肯定的。我安静地沉没在冷却液底部漫无目的地想，我敢打赌全联邦的数据库里都找不到我的一点信息。一个连生物信息都被抹除的人怎么可能会犯忘记删除信息库里个人信息这种低级错误。

我的存在宛如幽灵，没有人知道我来过，也没有人知道我离开。

这就是我的命运。

这就是我厌恶、逃避最后却不得不面对的命运。

这个世界短暂有过一个名叫索·斯特林的人，再然后，他被抽干了骨血碾碎了所有，与所有阳光下的生活背道而驰，像一滴水落入大海一样，索·斯特林消失了，多了一个游荡的灰暗的影子。

而这个飘荡的灰影终有一日会死于阴影之中，正如他所渴望的那样。

正如我所渴望的那样。

直到与加里·伯德意外重逢。

如果我有的选，我不愿意死在新罗51区，不愿意死在加里·伯德手里，不愿意被提取到芯片中，不愿意让他发现我的身份。

但命运从没有善待过我。

凡是我拥有，它都要夺去，包括我临死前微小的愿望。

幸好我已经学会如何面对痛苦，这是过去的经历唯一反馈给我的恩赐。

我平静地吞咽痛苦与羞耻，如同咀嚼糟糕的**食物，让它们顺着我的喉管滑落，直到我所不知道的地方。

我以为我已经处理这种情绪的个中高手，直到放置我的冷却液开始波动，监视器发出不妙的声响，警告用户：冷却液温度过高，即将暂停冷却作用。

看来即使变成一块硬邦邦的芯片，我还是没办法坦然接受发生在我身上的这一切。

尤里恩转过身，往我身上倒入更多的冷却液，然后他从不知道什么地方翻出一张盖布，把放有我的罐子严严实实地遮起来了。

“只是芯片过载。”尤里恩给加里·伯德解释的声音透过厚重的布模糊地传过来。

而我在冷却液的浸泡中再次失去对外的感知。

至于我会在什么时候再次醒来，还会不会醒来……

我不知道，也不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