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救室门楣上那盏刺目的红灯,如同一只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漠然地俯视着空旷而压抑的走廊。
孟飞背靠着冰冷光滑的墙壁站立,身体的重量仿佛都压在了那一点上。秦峰站在几步之外,像一尊沉默的守卫,目光却不时扫过孟飞——他的状态,比里面躺着的那个女人更让秦峰感到一种无声的惊悸。
孟飞的衣服前襟沾着几点暗红的血迹,那是夏然挣扎时指甲抓破他手臂溅上的。他仿佛对此毫无所觉。他的右手垂在身侧,五指无意识地蜷缩着,松开,又再次蜷缩,掌心似乎还残留着扼住那脆弱脖颈时,皮肤下生命脉搏疯狂跳动的触感,以及……那濒临熄灭时的微弱震颤。
差一点……只差一点点……
他亲手掐死了她。
这个念头带来的并非快意,而是一种冰冷的、沉甸甸的后怕,像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的心脏,每一次搏动都带着钝痛。他并非嗜血屠夫,那失控的暴怒仿佛来自另一个灵魂,吞噬了他二十余年苦心维持的冷静与自制。
“妈妈……”夏然那句破碎的呓语,带着深入骨髓的无助和恐惧,如同幽灵般在他耳边反复回响。这个声音,与他记忆中那个雨夜,母亲沈清婉紧紧抱着他,身体因恐惧而剧烈颤抖时,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呼唤,惊人地重合在一起!
为什么?
为什么夏然会在濒死时发出和他母亲当年一模一样的、充满绝望恐惧的呼唤?
为什么……她父亲夏振国贴身佩戴的银质钥匙……和他脖子上这枚白金钥匙……形状几乎完全相同?!只是材质不同?!
(孟飞的手再次下意识地抚上胸口,隔着衬衫布料,紧紧攥住了那枚冰冷坚硬的坠子。)
无数被刻意尘封、被仇恨扭曲的记忆碎片,在这一刻,被这两把无形的钥匙——一把是实物,一把是声音——粗暴地撬开了封印,汹涌地撞击着他混乱的大脑!
记忆碎片一:葬礼的角落。母亲的葬礼肃穆而哀伤。年幼的孟飞穿着黑色的小西装,茫然地看着棺木被泥土覆盖。他下意识地寻找父亲孟宏远的身影。父亲站在人群最前方,背脊挺得笔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但在某个瞬间,当所有人都沉浸在哀思中时,孟飞捕捉到了——父亲垂在身侧的手,似乎在宽大的袖口遮掩下,极其用力地攥紧了什么东西,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色。那袖子下紧握的形状……像一把钥匙的轮廓?
记忆碎片二:书房的低语。多年后,孟飞已经成年,开始接触家族事业。一次向父亲汇报工作后,他无意中提及母亲当年的意外,试图询问更多细节。孟宏远的反应异常激烈,他猛地转过身,眼神锐利得像刀子:“不准问!那是意外!一场该死的意外!”他几乎是吼出来的,胸膛剧烈起伏。但在那暴怒的瞬间,孟飞再次瞥见——父亲的手,又一次无意识地探入西装内袋,紧紧抓住了什么东西!那个下意识的保护动作……孟飞当时只以为是父亲难以抑制的痛苦,现在回想起来……更像是在确认某样至关重要物品的存在?
记忆碎片三:模糊的调查卷宗。孟飞为了报仇,这些年不知动用了多少力量调查夏振国。但关于夏振国早年的信息,尤其是他发家之前、以及与沈氏集团(孟飞外公家)可能存在的交集部分,记录异常模糊,甚至有些关键部分像是被人为地抹去或篡改了。他当时只以为是夏振国老奸巨猾,刻意隐藏。但现在……是否有另一种可能?有另一只手,比他更早地介入,掩盖了某些东西?那只手……属于他的父亲?
“清婉……是被牵连的……” 父亲那句含糊不清的解释,当时听着像是推卸责任的借口,此刻却像一颗投入深水的炸弹,在他脑中掀起滔天巨浪!
被牵连?被谁牵连?被什么事牵连?
夏振国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那把钥匙……到底是什么?
孟飞猛地闭上眼,头部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不是没有怀疑过父亲!在无数个被噩梦惊醒的深夜,在调查夏振国却屡屡撞上无形壁垒的挫败时刻,一丝疑虑也曾像毒蛇般悄然钻入心底。但“杀父之仇”的滔天恨意和“替母复仇”的正义使命感,如同一道坚固的铁幕,死死压制住了那丝危险的念头。他选择了相信父亲灌输给他的仇恨版本——夏振国是卑鄙的背叛者、谋杀者,是毁掉他家庭的元凶!
可现在……夏然眼中那抹因钥匙坠而起的惊悸,她昏迷前那声与母亲如出一辙的绝望呼唤,还有父亲那些反常的举动……所有的疑点都像散落的珠子,而那两把相似的钥匙,似乎就是串联它们的唯一绳索!
他处心积虑要毁灭的仇人之女……会不会也是某个巨大阴谋下的牺牲品?甚至……和他一样,是受害者?
这个念头太过惊悚,让孟飞下意识地抗拒。他猛地睁开眼,急促地喘息,似乎想把这荒谬的想法驱逐出去。可目光触及急救室门上那盏冰冷的红灯,夏然被他扼住脖子时痛苦窒息、瞳孔涣散的脸又清晰地浮现出来。
仇恨的根基在剧烈动摇。支撑他二十多年的信念支柱,正在发出令人心悸的裂响。
“秦峰。”孟飞的声音异常沙哑,打破了走廊死寂的沉默。
“孟先生?”
“那把钥匙……”孟飞缓缓抬起手,隔着衣服指向自己胸口,“我父亲……他是不是也有一把?”他没有看秦峰,目光死死盯着红灯,仿佛能从那里得到答案。
秦峰微微一怔。钥匙?他从未见过孟宏远佩戴什么特殊的钥匙饰品。但孟飞此刻的状态和这个问题本身都透着一股不寻常。“孟先生,我从未留意过孟老先生佩戴过类似物品。是否需要……”他谨慎地顿住,没有说下去。
孟飞沉默了很久,久到秦峰以为他不会回答。“查……”他终于从齿缝里挤出这个字,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动用最高权限,避开所有人的耳目。重点查三点:”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每说一个字都要耗费极大的力气:
“第一,我母亲沈清婉去世前三个月内的所有行程、通话、接触人员明细,任何异常都不能放过。”
“第二,夏振国在同期,以及更早五年的经济活动、人际关系,尤其是所有与沈氏集团有过交叉的点!”
“第三……”孟飞的眼神变得极其锐利,如同淬火的刀锋,“查我父亲孟宏远,在母亲出事前半年,以及出事后的一个月内的所有行动轨迹、资金动向!特别是……他名下或通过隐秘渠道持有的所有房产、保险箱、甚至海外匿名账户!我要知道,他有没有藏匿过……任何与一把钥匙有关的东西!”
最后一条指令,如同投向平静湖面的一块巨石!秦峰的心脏猛地一沉!避开所有人的耳目……最高权限……查孟宏远?!这指令背后蕴含的意味,让见惯风浪的秦峰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寒意和压力!这意味着,孟飞开始怀疑自己的父亲!这几乎是撕开孟氏内部最不可触碰的隐秘!
“……是。”秦峰没有任何犹豫,沉声应道。作为孟飞最忠诚的刀,他只需要执行命令。即使这命令指向地狱。
就在这时,急救室门上那盏刺目的红灯,“嗒”地一声熄灭了。
走廊上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孟飞猛地站直身体,目光如电般射向缓缓开启的大门。秦峰也全身肌肉绷紧,做好了应对任何结果的准备。
穿着蓝色手术服的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脸上带着浓浓的疲惫,眼神复杂地看着孟飞。
“孟先生,病人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了。”医生的话让孟飞绷紧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了一下。
“但是,”医生紧接着的话又让气氛瞬间凝重,“颈部软组织严重挫伤水肿,喉软骨有轻微骨裂,声带严重受损。短时间,甚至可能永久性失声。脑部因短暂缺氧有一定损伤,具体情况需要后续密切观察。而且……”
医生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病人求生意志……非常低。即使在麻醉状态,生理指标也显示出强烈的应激排斥反应。身体上的伤可以治疗,但心理上的创伤……恐怕比身体损伤更难愈合。她潜意识里……可能在抗拒醒来。”医生意味深长地看了孟飞一眼。
抗拒醒来……
孟飞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
她是害怕醒来再次面对他的暴虐?还是……那颠覆性的真相让她潜意识里宁愿沉沦在黑暗中逃避?
走廊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医生离去的脚步声在回荡。
红灯已灭,但笼罩在孟飞和夏然身上的迷雾,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浓重、更加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