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局法医中心的灯光,是那种能吞噬所有暖意的纯白。它平等地照耀着每一寸不锈钢的冰冷,每一块瓷砖的坚硬,以及每一个在此地徘徊的、沉默的灵魂。这里没有窗户,时间仿佛凝固在福尔马林与消毒水混合的气味里,一种停滞的、被精心防腐的死亡气息。
沐笙站在观察区,玻璃另一面,李明医生的身体像一件被暴力拆解的礼物,摊开在命运的解剖台上。那些童年滑梯旁的鲜红,在此地被还原成器官的重量、组织的纹理,以及一种挥之不去的、关于“为何如此”的巨大空洞。
夜烬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悖论。他站在光线下,却像一团能吸收光线的物质。沐笙用眼角的余光描摹着他的轮廓——那陌生的侧脸线条,像是被某种巨大的力量重新塑造过,带着风沙与烈火的痕迹。唯有偶尔,当他陷入某种短暂的凝思时,下颌会无意识地收紧,形成一个沐笙曾在无数个深夜用指尖抚慰过的、熟悉的锐角。
“……创口边缘检测到微量的聚乙烯醇残留。”小陈的声音透过麦克风,带着一丝技术性的麻木,“通常用于……制作可溶性薄膜。”
“可溶性?”老严的指关节捏得发白,“像……那种遇水即融的包装纸?”
“类似。凶器,那把手术刀的刀柄上,也发现了同样的成分,均匀涂抹。”小陈补充道,语气里透出困惑,“就好像……有人特意为它穿上了一件会消失的外衣。”
沐笙感到一阵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不是为了这精心的设计,而是为了这设计背后所透露出的、近乎优雅的冷酷。这不是愤怒的宣泄,不是仇恨的爆发,这是一种……**展示**。如同科学家在实验室里,冷静地设置参数,观察反应,记录结果。
“他在告诉我们,”沐笙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份冷酷的宁静,“痕迹可以被制造,也可以被抹去。表象,无论是善良,还是指纹,都如同这件可溶的外衣,脆弱不堪。”
夜烬阑的目光终于从虚空中的某一点收回,落在了沐笙的脸上。那目光不再是余烬,而是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泉,表面平静,内里却涌动着难以测度的暗流。
“抹去,是为了留下更重要的东西。”他开口,声音低沉,像某种古老的咒文在寂静中振动,“冰会融化,薄膜会溶解,陶瓷会碎裂,木头会腐朽。‘熵’留下的,不是物体,是**过程**。是一个象征物从‘存在’走向‘湮灭’的过程。”
他向前一步,靠近观察玻璃,距离近得沐笙能闻到他身上极淡的、混合着硝烟与苦艾的气息——一种与记忆中的阳光皂角味截然不同的、属于黑暗与边境的味道。
“他们在模拟神祇的消亡。”夜烬阑的指尖,隔着空气,虚点着解剖台上那具曾被称为“医生”的躯壳,“让所有被崇拜的、被信赖的‘美好’,在众目睽睽之下,完成它必然的、腐烂的仪式。”
沐笙的心脏猛地一沉。他想起夜澜曾在他研读宗教心理学时,从身后拥住他,下巴抵着他的发顶,笑着说:“我的沐医生,别总研究那些虚无缥缈的神。我就是你的现实。”
如今,现实是解剖台上的尸体,是身边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是那个正在将“神”从人们心里一个个拖下来,当众处以火刑的“熵”。
琉璃像一阵带着电子元件事物芬芳的风闯了进来,她的粉色头发在这种环境下,显得既突兀又充满生命力。
“头儿!李医生死亡前一个月,他的智能家居数据流有异常波动!”她将笔记本电脑屏幕转向众人,上面是错综复杂的数据图谱,“他的健康手环、家庭音响、甚至智能冰箱,都在特定时段接收过无法溯源的加密信号碎片。信号强度与他的心率变异曲线……存在统计学上的显著关联。”
她顿了顿,眼中闪烁着发现猎物般的光芒。
“不仅仅是心理暗示……他们在进行**环境编程**。用他日常接触的一切,灯光、声音、甚至冰箱的开关频率,编织一张无形的压力之网,缓慢地、精密地……扭曲他的认知现实。”
老严倒吸一口冷气:“这他妈……是科幻片吗?”
“这是战争。”夜烬阑纠正他,语气没有任何起伏,“一场发生在认知维度,针对人类心智薄弱处的战争。李医生,只是第一个被攻陷的堡垒。”
他的视线再次转向沐笙,这一次,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专注。
“沐医生,你的领域。一个建构在‘助人’信念上的心灵,要如何被外部环境一点点侵蚀,直到自我崩塌?那个临界点在哪里?”
沐笙感到自己的堡垒也在摇摇欲坠。夜烬阑的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不仅剖开案件,也试图剖开他层层包裹的内心。他无法不去想,三年前,夜澜的“死亡”,是否也是某种更庞大的“环境编程”的一部分?而他沐笙,是否也正站在某个被精心设计的临界点上?
“信念……需要不断被现实验证。”沐笙艰难地组织着语言,感觉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当外部输入的信息,持续地、无法抗拒地否定你的信念核心……为了维持精神不彻底碎裂,心灵会开始……自我攻击。会将外部的否定,内化为自身的‘罪证’。”
他抬起眼,勇敢地(或者说,绝望地)迎上夜烬阑的目光。
“就像……一个人如果被长期、反复地告知,他守护的一切都是假的,他的存在本身就是错误……那么,自我毁灭,或许就成了他唯一能确认的‘真实’。”
观察室里一片死寂。只有仪器运行的微弱嗡鸣,像为这场关于人性解构的讨论配上的背景乐。
夜烬阑看了他很久,久到沐笙几乎以为时间真的停止了。然后,他极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
“找到那个‘否定’的源头。”他对老严和琉璃下令,声音恢复了绝对的冷静,“所有可能的信号发射源,所有接触过李医生生活‘环境’的人,哪怕只是送过一次快递,修过一次网络。掘地三尺。”
最后,他转向沐笙,那目光深邃,里面翻滚着沐笙无法理解,却本能感到心悸的风暴。
“而你,沐医生,”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跟我去一个地方。”
“去哪里?”
“去‘熵’为我们选定的,下一个舞台。”夜烬阑的嘴角勾起一个极淡、几乎没有弧度的痕迹,那不是笑,更像是一种冰冷的预告。
“我想,他们已经把‘邀请函’,放在我们必经的路上了。”
沐笙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仿佛看到了冰层之下,暗流汹涌的过去与未来。他口袋里的手,无意识地握紧了那枚一直随身携带的、边缘已被摩挲得光滑的银色哨子——那是夜澜留下的,为数不多的,具有“实体”的东西。
冰冷的金属,此刻却仿佛带着一丝灼人的温度。
---
**(第二章完)*
感谢阅读[亲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无声的证词与融化的神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