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三早上,我仍旧被毁天灭地的鞭炮声吵醒。
姐姐也醒了,在床上翻来覆去,掀动了几下被子,最后蒙住了头。
我从被窝里坐起来,空气很冷,玻璃上挂着水雾。
我拿起放在床头的红毛衣套在身上,衣领扎着脖子,有些疼也有些痒。
新年快来的时候,我们三个各收到了一件新毛衣。三件都是妈妈织的,说是在送货的路上和午休的时候抓紧了所有的间隙赶工。
我穿好了毛衣,又把冷冰冰的袜子拿进暖洋洋的被窝里穿好,整齐地把秋裤的裤腿收束进长袜子里,再次盖好被子,等待腿和脚的温度上升。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没有温度的阳光透进挂着霜的窗子照进了房间里。
我掀开被子,迅速把腿伸进冷冰冰的厚棉裤里,腿上的温度瞬间消失。
冬日起床的最后一件衣服是一条蓝灰色的牛仔裤。
要知道,想把穿着棉裤的腿塞进牛仔裤里并不容易,如果贸然伸进裤腿里,棉裤会被褪起一截。这样的冬日早间穿衣,可以说是“大失败”。不仅一整天都不舒服,而且还会丧失掉一部分保暖的效果。没有人想要在冬天穿褪起来一截的棉裤。
经过一番挣扎,我把窄小的牛仔裤成功套在了棉裤外,回头看了一眼仍躺在被子里的姐姐,拉开门走出了房间。
客厅里没有人,不知道是谁在洗手间。
我走到窗前,看着结在玻璃上的冰花。
我记忆中的北方的冬天就是这样,虽然有暖气供应,但屋子里仍旧发冷。
鞭炮声再次来袭。
我抬起手,把中指的指尖贴在冰花上,感受着冰花在指尖慢慢融化。
我问到空气中有一种特殊的气味,是年节时才有的气味。
大概是鞭炮炸过之后的火药味、已经发黑的积雪的清冷气味,混合着家里焚香燃烧的气味。
这样的气味构成了年节的早晨。
这个气味与我过去十二年里所经历的年节极其相似,我也因此少了许多“乡愁”。
“醒了?”妈妈从厨房走到客厅,看见了站在窗前的我。
我转过头,看向她,“嗯。”
“去吃饭吧。”她说着,走去了客厅的另一头,探着头看了看洗手间。
洗手间的门仍旧关着。
我在她转身走向我之前,独自走去了餐厅,拉开椅子坐进餐桌里以后,妈妈才走进餐厅,径直穿过餐厅,去了厨房。
爸爸妈妈的家里,没有严格的起床共进早饭的时间,家里的早饭摆在餐桌上,谁醒来,谁就坐在桌前吃。而鹿川的早餐被排除在年节之外,仍旧是简简单单填肚子的主食和几道小菜。
刀刃触碰案板的规律响声传来,妈妈在切菜。
我在咀嚼的间隙,转过头看了一眼妈妈在厨房里的身影,她似乎是在准备饺子馅。
奶奶走进餐厅,坐在了我旁边,脸面向厨房,跟厨房里的妈妈说话。
妈妈停下了切菜的动作,用筷子搅拌着馅料。
“今年村里的xxx要来的。”奶奶说。
“对,去年就来了。”妈妈说。
“还有那谁,xxx,去年就是初三来的,今年肯定也要来看看他老舅。”
“是。”妈妈应声。
我不知道他们说的人都是些谁,我从小只见过姥姥家的亲戚,没见过爷爷奶奶家的。
“他们来了闺女咋办?”奶奶问。
听到这里,我才突然意识到这个对话可能与我有关。
妈妈又拿起一把摘好的韭菜,整齐地放在案板上,背对着我和奶奶。
我低头吃着早饭。
厨房里没有传来说话的声音,只有锋利的刀刃划过韭菜的清脆声和刀刃碰撞到案板上的噔噔声。
“珍珍。”
刘珍是妈妈的名字。
“嗯?”妈妈停下了切韭菜的刀。
“那让她先在屋里吧?”奶奶问。
“行。都行。”妈妈说,话音刚落下,切韭菜的清脆响再次规律地传来。
奶奶笑着看向了我,“闺女虽然是跟姥姥长大的,眉眼确实跟她爸爸长得一模一样。是咱家的孩子。”
我看着奶奶布满皱纹的脸上的微笑,也跟着笑了笑。
“村里的人还不知道你,你也不认识他们。一会儿他们来了,你在房间里,不要出来。等他们都走了,你再出来。行不行?”
奶奶的声音里有商有量。
我想起来妈妈带我上街,遇上生人,便说我是舅舅家的孩子。
可是舅舅家的孩子,又为什么要在这里过年?
我想,这个谎言,只有通过让我不存在才能圆满下去。
我没有同意,也没有反驳,我只是不想成为谎言的一部分。
我又扒拉了几口菜,然后放下筷子,起身离开了餐厅。
姐姐已经起床了,正要去餐厅吃饭。
“吃过了?”姐姐问。
“嗯。”
我点点头,洗漱过后,回了房间。
这就是“我的家”,这就是我家的年,我在“我的家”的年只能过到初二,剩下的日子里,每天客人来了,我都要呆在这个房间里,等着客人走。
我打开书包,把桌上的书本收进书包里,穿好外套,背起书包,去门口换鞋。
在餐桌前吃早饭的姐姐先看到了我,有些困惑地问:“你去哪儿?”
“闺女!上哪呀?”奶奶慌张地从桌前站了起来,妈妈也从厨房走出来,穿过餐厅,两个人站在门口看着我系鞋带。
“去同学家写作业。”我说。
“过年呢,家家有客人,去人家家里写作业不好……”
“我不在人家家里吃饭,”我系好携带,站起身,推开了大门,“客人走了我再回来吃饭。”
说完,我转身合上门,踩着台阶,离开了这里。
冷冰冰的空气里,是积雪的气味和鞭炮炸过的火药味。
红色的鞭炮纸屑满地满眼都是,我踩着那些纸屑和积雪,走出了小区的大门。
街上的铺面都关了,新贴的对联红彤彤的。
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我没有可以去的同学的家,我不愿意打扰别人团聚的年节。
我想姥姥,我想已经去世的姥爷,我想念姥爷做的菜。
人走在冷风里,连眼泪都是冷的。
我对道路不加选择地往前走着,想要找个有屋顶的地方。
可是我越往前走,城市越是被我甩在了身后,冷风吹着萧索的树木,宽阔的河流结了冰,连靠近河岸的地方都冻得结结实实。
我止步在一颗大树底下,这棵树有我两个人那么宽,树冠在灰白的天空上延伸开来,像是一朵没有边界的伞。
这里没有风,也没有那么冷。
我滚烫的眼泪簌簌地顺着脸颊流进了领子里。
“盛男?”一个清冷的声音从背后呼唤着我的名字,我的耳朵嗡嗡的,听不出来是谁。
我迅速抹掉眼泪,活动了活动嘴角的肌肉,循声望去。
是陈老师。
我没想到会是陈老师。
“你怎么在这儿?”她问。
我摇摇头,说不出来话。
她走到我面前,双手捧上我的脸颊时,我滚烫的泪水再次决堤。
“别哭了宝贝,”陈老师翻转着手心和手背,擦着我的眼泪,“再哭脸要被风吹坏了。”
我第一次被叫“宝贝”。
陈老师叫我“宝贝”。
我不知道在她知道我只是个“谎言”以后,还会不会叫我“宝贝”。
她解下来她脖子上的红围巾,围在了我脖子上。
陈老师的围巾暖洋洋的,散发着好闻的味道。
我把眼泪擦在了上面。
“陈老师……你……”我一边抽噎一边说,“你怎么不在家?”
“我啊,”陈老师笑了笑,“今天家里有我不喜欢的客人,只好出来躲躲。”
我抽噎着点了点头。
“走吧!”陈老师握住了我的手腕,“公园里太冷了,我正打算去音像店,我们一起去吧!”
“过年开门吗?”
“开!当然开!”
我跟陈老师一起回到大路,又在大路上走了一会儿,拐上了一条能远远望见学校的街道。
“就在前面啦。”陈老师说。
我望着道路旁的商店,紧闭的大门之间,有一间店里传出了音乐声,店门口的霓虹灯牌在白日里,一闪一闪地亮着。
陈老师掀开厚厚的门帘,先走了进去,我从她身后的缝隙里钻进了店里。
一只半人高的音响,播放着吵闹的音乐。
每个角落都摆满了磁带和光盘,头顶发着冷光的白炽灯照亮了这些磁带上的图片。
老板的脸埋在头发里,坐在门口的柜台后,戴着耳机,见到陈老师走进来,抬起头冲她笑了笑。
我此前一直觉得,音像店是坏孩子才会去的地方,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这种印象。
或许是因为那四个欺负我的坏同学,总是会在老师看不到的时候,戴着耳机,四仰八叉地坐在桌前嚼着口香糖,或者是在教学楼后的角落里,戴着耳机抽烟。
我总觉得音像店是这些人平时会出入的地方,而进出音像店的罪行,几乎等同于进出网吧。
“盛男!来!”陈老师小声叫着我的名字,然后招了招手。
我走到陈老师身边,她拿起一副黑色的头戴式耳麦,戴在我的耳朵上,瞬间,音响里的音乐声变得模糊,我看着陈老师,她也戴了一只,然后在金属CD机上点按了几下。
音乐声传来——
“是的我看见到处是阳光
快乐在城市上空飘扬
新世纪来得像梦一样
让我暖洋洋
你的老怀表还在转吗
你的旧皮鞋还能穿吗
这儿有一支未来牌香烟
你不想尝尝吗……”
我被音乐的节奏吸引,听得入迷。
一首歌播完,陈老师摘下了耳机。
我也连忙摘下耳机。
“喜欢吗?”陈老师问。
我笑着点了点头。
“那我们接着听下一首!”
“好!”
就这样,我跟陈老师在音像店里,一首一首听完了这张CD。
陈老师又逛了一会儿,从墙上拿下来几张CD,走去了前台。
老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看着陈老师拿的CD,“还得是你,真有品位啊,不买谢霆锋,买朴树。”
陈老师笑而不语,付过钱,拎着袋子,走出了音像店。
时间已经快到中午,太阳照着路边将融未融的积雪。
陈老师哼着刚刚听过的CD里的某一首歌的旋律,我们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老师你在哼哪首歌?”
“在哼我们刚才听过的那首,叫《白桦林》。”
“那首歌听起来有些难过。”
“是啊,讲了一个很难过的故事。”
街上的人不少,大多数出来约会的年轻男女和结伴出来游玩的同学。
我总以为只有我被迫离开了家,是被驱逐在年节之外的流亡者。
可是在鹿川这座城市里,有那么多人,中午没有回到家里,坐在家庭的餐桌前,而是跟朋友走在一起。
我的忧伤也因此变得微不足道了。
路过了几间餐厅,饭菜的香味从门缝里飘了出来。
“好饿啊!”陈老师摸着肚子感叹。
我转过头,看着陈老师的侧脸。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已经放寒假的缘故,脱离了严肃的讲台,陈老师看起来没有那么像陈老师了,反倒像是跟小姨一样的亲切长辈。
“我们去吃点东西吧。”陈老师说。
我亮着眼睛点了点头,早餐没吃几口,我早就已经饿了。
陈老师在一个电话亭前停下了脚步,“既然要在外面吃饭,你就给家里去个电话吧。”
陈老师说着,从包里拿出来一张电话卡。
“记得电话号码吗?”
“不打了,”我说,“没有人在等我吃饭。”
陈老师的脸上浮现出诧异的表情。
“为什么这么说?”她问。
我看着陈老师的脸,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这一切。
我不知道该如何跟别人说起我的秘密,我从小到大背负的那个秘密,那个如同身体有结构性缺陷的秘密。
“不论如何,打个电话吧,好不好?”
陈老师把听筒递给了我。
我顺从地走上前,想了一下,拨下了家里的电话号码。
电话在响了几声以后被接起。
“喂。”听筒里传来妈妈的声音。
“我在外面吃了饭才回去。”我说。
电话那边是沸腾的人声。
“哦,好。”妈妈回答,“路上小心。”
我挂了电话。
“是你妈妈吗?”陈老师笑着问。
我点了点头。
“走吧!”陈老师抽出电话卡,“要饿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