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务布置下去之后,各宗尊长也离开此处,自去处理事务。周玥本也要离开,却在看到云拂晓与贺道临的时候顿住了步伐。
她站在大开的殿门旁,先是看了云拂晓一眼,轻颔首,随后走到贺道临的身前。
云拂晓轻眨眼,瞬间读懂了周玥方才那一眼的含义。
从他们之间暗自流淌的微妙感来看,这一切,也许只是贺道临的一厢情愿。
她无意去掺和这种事,因此默不作声走远了些。
石栏边,清辉泼洒,照亮了周玥那张素净、却因忙碌而略显苍白的脸。
她今日未施粉黛,周身气势便显得没那么凌厉。
贺道临低眸注视着她,先是忍不住抿唇笑了一下,又轻声问:“谈好了?”
他不会插手溟海仙门的事,也没兴趣。他只在乎周玥此刻是否不再那样忙碌。
周玥“嗯”了声,视线落在他手里提着的晶珠果上。
果皮红润清透,浮着一层薄薄的霜雾,显然是刚从枝头摘下来不久。
晶珠果生长在悬崖峭壁,果实周遭的枝茎生满毒刺,白日根本难以触近,更遑论采摘。唯有夜晚,那些毒刺才会逐渐合拢收缩,将晶润的果实暴露在月色之下。
周玥很喜欢晶珠果的味道,但因采摘实在麻烦,她又总是忙碌,抽不开身,因此甚少去潮生岛采摘。
贺道临却记得这事。
周玥已经不想再细思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她的过往让她早已失去了对“心意”二字的感知,她将目光下移,不经意瞥见了他衣袖的划痕与手上的血迹,眸光微闪,却什么都没有说。
有时,无视便是最好的处理方法。
贺道临察觉到她的态度,默不作声地将受伤的手掌移至身后:“溟海的晶珠果受潮汐之灵滋养,果肉最为甘甜,你说过的。”
“有么?”
这话是真的,溟海的晶珠果确实比其他地方都更甜。当初周玥来到溟海仙门,也有这个原因,她想吃这里的晶珠果。
但她并不记得自己有和贺道临提起过这件事。
贺道临见她神情漫不经心,眼神不由黯淡几分,难掩失落,旋即又笑,状若无事道:“有啊,在南境的时候。”
南境,又是南境。
周玥根本不愿回忆南境,可是近来发生的种种,总让她想起不堪回首的南境往事,似乎逼着她将那些难以忍受的痛苦再度经历一遍。
她眸光微顿,又抬眼,看向对面清润温和的青年。
眼里的情愫,最难掩饰。纵使贺道临经历过再多,再懂得把握人心,在修界弟子之中混得再风生水起,面对某个人时,也会有谨慎无措的时候。
譬如此刻,当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周玥时,那令人难以忽略的专注目光,以及眼中流露出的眷恋不舍,也将他的心中所想轻易暴露。
周玥瞳眸轻转,与他目光错开,也避开了那专注到极致的目光。
她的眼睫低垂,眼中有浓浓的倦意。
显然,近来之事已经让她心力交瘁,没心情再去应付一个精力旺盛的青年。
贺道临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了自己受伤的手掌,心脏重重跳动,近乎克制不住唇角的笑意,温声说;“没关系的,一点小伤,明日便好了。”
“嗯。”周玥方才短暂出神,并未在看什么,此时听他话语莫名,也懒得反驳。
“还是要多谢你,摘了这么多晶珠果。”她轻颔首,嗓音略显沙哑,生硬地扭转话题道,“没想到无旸剑尊竟还有你这般体贴的弟子,看来我这是沾了他的光。”
话音落下,贺道临脸上酝酿许久的笑意终于僵住。
“周玥,我做这些事,与师尊无关。”
他听出了她语气里明显的疏离与客套,唇角慢慢放下来,沉默一瞬,认真道:“你从来都不必跟我说这些。”
“你也不必为我做这些。”周玥耐着性子,她何曾对人如此耐心过。
她叹息:“贺道临,你是个好孩子,将来在南境,必定可以大有作为。”
好孩子。
贺道临怔愣地看着她,眼神有一瞬的空茫。
他的肩背挺拔,身材高大,只要张开双臂,可以将她的身躯完全笼罩在内。
然而,她唤他为“好孩子”。
即便在许多年前的南境,即便那时他的身量还不如她,她也不曾唤他为“孩子”。
贺道临眸光微烁,心跳钝而重,隐秘地感受到一种被刻意轻视的羞愤。
“那你呢?”
“我?”周玥心中腹诽这问的什么蠢问题,但无意中瞥见对面青年明显灰败的脸色,还是勾唇笑了一下,尽力缓和气氛,“我在溟海,等着你破九境的好消息。”
月光清亮,照在她皎白的脸上,映出一种令人心动得无法自持的美。
贺道临却轻抿唇角,连笑也笑不出。
她在北溟,他在南境。
他们之间,隔着万水千山的距离。
贺道临想要抹灭这个距离,不惜一切。
但是周玥唇角轻勾着笑,漫不经心地又将他推远。
-
走出玉殿时,周玥还在为贺道临的那句话感到无奈。
青年浓睫低垂,嗓音低沉,神情郑重得近乎虔诚:“周玥,我会来见你。”
他的眼神直而有力,身上流露出一种罕见的侵占性。
多年沙场作战的直觉,让周玥心中立刻升起一种危机感,意识到对面的人其实早已不是那个温和沉默的少年,而是成长为一个具有攻击性的男人。
只是贺道临在她的面前惯会收敛锋芒,周玥又习惯性地忽视他。直到此刻,她才恍然惊觉,原来贺道临的身上发生了这么多的变化。
但,依她来看,那双眼瞳中的情绪依旧不够成熟,有种小孩子式的稚嫩。
也许是不忍击碎他这一腔情愿的幻想,也许是她已经对这种炽烈直白的情愫感到好笑,总之周玥当时红唇微动,本想让他清醒,却终究心软,什么都没反驳。
她困得脑筋迟钝,睫下有忙碌的微青,但还不能回静澜岛补觉,必须等着督查卫抓人。于是烦困交加之际,也懒得敷衍,干脆丢下一句:随便你。
说罢,甚至没在意他会是什么表情,转身就拉着云拂晓离开。
此时两人就走在林荫道上,云拂晓抬手拂过一段低垂的花枝,斟酌问道:“师尊,现在有什么讯息是我可以知道的吗?”
周玥语声冷淡:“你想知道什么?”
“烈阳军。”云拂晓也不再遮掩,“以及,师尊和烈阳军有什么关系。”
晚风骤起,树叶沙沙作响。
周玥在树梢漏下的细碎月光里轻勾唇角:“你不是早就猜出来了?”
“还不能确定呢,”云拂晓挑眉道,“想听师尊亲口说。”
她根据种种事件的推测,怎么比得上周玥的亲口所言?
周玥顿住步伐,仰脸看向远处星月璀璨的夜幕。
远处潮生岛边缘的密林中,隐约传来打斗动静,紧接着便是灵力炸开的声响,以及清锐剑鸣,灿金的光点在夜幕里一闪而逝,是督查卫成员的金色绸带在随风晃动。
看来那罪魁祸首离被抓不远了。
“南境烈阳军……”周玥将视线收回,在弥漫着馥郁花香的晚风中,轻声叹息着,“是我一手创办。”
果然。
云拂晓对这个回答毫不意外。
她的视线落在周玥的耳饰,那纤长的、直垂到皙白颈侧的赤金色羽毛,“烈阳军的将军,似乎不叫周玥。”
周玥轻笑:“因为那时我还没有名字,他们只叫我红羽。”
原来是这样。
那烈阳军是如何在南境一夜蒸发?
周玥似乎也料到她会问这个,却不太想提,只是扭过脸看向远处天幕,顺便轻描淡写地转移了话题:“你的二师姐程晞,当时是我的近身侍卫。这么多年过去,烈阳军的人基本都散落在南境。只有程晞还跟随在我的身边。”
所以周玥才这么在意程晞的下落。
因为她们不仅是师徒,还是一起经历过生死的战友。
而在最初的最初,她们的相遇,只是因为雾月国“那一位”的预言。
周玥:“当年我和雾月国的那几位达成协议,我离开南境之后,烈阳军便自此消失在世上,今后无论谁提起,都不准再透露半个字。所以,晓晓,我也只能告诉你这么多。”
云拂晓点点头:“多谢师尊。”
周玥有自己的考虑和立场,她虽已离开南境,但仍须遵守当初的誓言。
云拂晓不会做勉强别人的事。
过了片刻,远处夜幕之下密林里的激烈打斗声响逐渐平息,周玥腰间的玉符微微亮起,是督查卫成员上报,已经抓到了人。
她就要前去亲自审问,临走时想起什么:“但你若真的想知道更多,可以去问小殿下。那些大人物之间的协议,只对烈阳军和南境某些势力有效,倒是根本束缚不了他。”
云拂晓静默一瞬,抬眸问:“谁?”
南境之事实在太过复杂,云拂晓今晚获知的讯息太浅显,本就有点心不在焉的烦躁。此时听周玥一开口,眼里明晃晃露出惊讶。
周玥步伐一顿,又转身,同样感到疑惑:“他没告诉过你么?”
望见少女略显茫然的模样,周玥眉心轻蹙,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说漏了话。
她眸光微烁,略觉不妥,但话已出口,干脆坦言:“我以为你们之间那么熟悉了,他至少会提起过那些事。”
只是她没想到,裴真的性情能沉闷到如今地步。
不过想来也是,雾月国的那些早已被掩埋的往事,那个早已被颠覆的王族,对处在权势斗争边缘的周玥而言,尚且不堪回首。
那么对于身处旋涡中心、又沦为权力斗争牺牲品的裴真来说,那些过往,又何尝是容易开口的。
“我跟他一点也不熟,我对他的事也不清楚。”云拂晓清丽的眉心蹙起,似是不经意地说,“既然连师尊都称他为殿下,那么想必他在南境位高权重,过得滋润无比。但可惜,我对王室宗嗣的生活没有半点兴趣。”
“利用,背叛,欺瞒。”
周玥淡声道:“饥饿,恐吓,歧视,还有流不尽的血。”
她轻轻阖眼,眸中流露一瞬的不忍:“这就是他身为王室宗嗣所享的待遇。晓晓,他身上虽流着雾月国王族血脉,却过得比我惨多了,至少我在南境还能吃得饱饭,也还有自由。”
云拂晓没作声,眸光很静。
周玥也不能多说,腰间玉符再一次亮起,似是督查卫在禀报什么,她转身就走:“好了,方才那些话就当我没讲过。雾月国的事早已过去,我并不愿意再想起,相信小殿下也是。”
她的声音轻如云雾,转瞬消散在微凉的夜风里。
直到回了静澜岛,云拂晓都没有显露出明显的情绪波动。
她甚至不知此时该作何想法。生平头一遭得知裴真的过往竟凄惨到了忍饥挨饿的程度,虽彼此作对多年,但她向来光明正大,才不会做出揪着对方惨痛经历不放、幸灾乐祸这种不堪之事。
但要她同情他吗?
也不会。
云拂晓生在妖山、长在妖山,见过太多太可怜的弱者。像裴真这样在南境负有凶名的狠人,才不会得到她的同情。
再说,谁让裴真总是闷不吭声的?
前世在寒山,云拂晓闲来无事也问起过他,是他决意瞒着她,闷葫芦似的不肯透露只言片语。
那么她也装作毫不知情好了。
虽作此想,然而到了深夜时分,她却再度梦见了前世的寒山。
那个萧瑟的深秋雨夜,当裴真褪下衣袍后,裸.露的胸膛以及肩背上,确实是有许多刀伤剑痕。
她当时微微惊讶,但也仅有一瞬,毕竟身为修者,谁的身上没有伤痕?但裴真肩背的伤痕未免多了些,放眼一看,总有些触目惊心,尽管她面上不露声色,却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一眼,眉心亦蹙起。
然而裴真却立刻察觉到她微妙的目光,动作滞涩一瞬,伸手拉过衣袍,就要掩住上身。
“等会儿。”
云拂晓制止他的动作,指着他心口上方那处已经逐渐浅化的剑伤,“这是怎么来的?”
裴真浓睫低垂,与她清澈却好奇的眸光对上,沉默良久,低声说:“没什么。”
“没什么?这道剑伤至少有十年了,你那时才几岁?”云拂晓轻嗤一声,旋即想起什么,柔声笑起来,“难道是你从小就做事天怒人怨,以至于有人看不下去,想要杀你呀?”
她本是随意玩笑,却不料裴真脸色瞬间冷寒,猛地攥住她搭在他腰上的手拨到一旁,继而动作利落地穿好了外衣,掩住剑伤,很快恢复成先前那种一丝不苟的端庄与冷肃。
云拂晓的腕骨被他攥得发疼,很明显地愣了一瞬。
莫非是戳中了他的痛处?
裴真系好腰带,却反手抽出利剑,递在她手心,薄唇轻抿:“若是觉得那道剑伤碍眼,你亲手再给我留下一道,将之盖住就是。”
云拂晓眸光微颤,抬头望他,震惊到以为自己听错了。
裴真在她面前慢慢俯身,眼潭幽黑又深邃:“我不会反抗。”
云拂晓也知道,他从不开玩笑。
一股没来由的怒火涌上心头,她声线冰冷:“你疯了。”
“当啷!”一声,长剑被丢在地面,在灯下泛出冷寒的雪光。
她冷着脸:“我不屑于杀一个失去抵抗意志的人,这很无趣。”
之后,谁也没再提起那件事。
云拂晓也没再思索过,他心口的那道剑痕到底从何而来。
就爱写惨惨的男主嘿嘿,男人破碎时才别有一番风味啊!(暴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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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剑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