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根水不落地。
此方境界,始终悬浮在万古溟海上方的浓浓云雾之中。
各仙门的弟子若想要进入无根水境,须从潮生岛极北端的海岸进入,穿过一道灵障,便可刹那越过茫茫海面,直抵隐藏在海雾中的水境。
此时,云拂晓和赵雨霁便走在通向海岸的海棠夹道上。
春日骄阳,不断有穿着各色门服的弟子们鱼贯而过,嬉闹声在海棠花雨中此起彼伏。
而师兄妹两人还在斗嘴。
因这两天云拂晓被禁足青霜院,竟支使裴真用竹林小厨房给她做饭。
赵雨霁本来就不是会麻烦别人的性子。若非周玥明令禁止他靠近青霜院,祝挽月又得施针,他也不会借着裴真去给云拂晓还东西的时候,拜托人家去送膳食。
他还纳闷,为何裴真与自家小师妹混得这么熟了?
于是,在通往无根水境的路上,赵雨霁就一路唠叨:“你说你,早叫你不要擅自行动,被关青霜院了,开心了?被关就被关,你竟还让人家裴师弟亲自动手给你做羹汤!晓晓,这可不是咱们静澜宗的待客之道啊!”
他说到激动处,声音蓦地提高,霎时震得云拂晓耳膜都在痛,做出一副委屈的模样,抱怨道:“师兄,吓到我了。”
赵雨霁一噎,旋即把怒火压了下去,却听她语气随意地说:“不就是给我做了几顿饭么?这有什么?”
“有什么?”赵雨霁眉心更蹙,“晓晓,师兄问你一句,你跟他到底什么时候混熟的?”
云拂晓神情一怔,含混道:“就最近啊。”
赵雨霁才不信。
他眯起眼,毫不留情地戳穿:“潮汐宴才办了半个月吧?我这几天虽然忙,但那个裴师弟的性子如何,我还是略有耳闻的。据说他行事作风很强硬,在南境那种杀来杀去堪称炼狱场的地方都没什么人敢招惹他。你们才认识几天啊,就已经熟到他亲自给你做饭吃的程度了?”
云拂晓不想解释,因为根本解释不清。
她能说前世的时候,裴真任劳任怨地给她做了将近一年的饭么?
赵雨霁得不到回答,依旧是一副誓不罢休的样子,“护妹心切”四个字都要写在脸上。
“晓晓,你跟师兄讲实话……”
“谁知道?”云拂晓被盯得头皮发麻,难免有些气急败坏,“或许他就是有给人做东西吃的爱好!”
说罢,扭脸走去,再不理师兄。
赵雨霁拧着眉,百思不得其解。
他虽上次在医馆终于认清了师妹也有自己心事的“惨痛”现实,但短时间内,还是改不掉总爱关心师妹私事的毛病。
况且赵雨霁的本意也不是要干涉小师妹交朋友,只是这几天观察下来,他也觉得裴真此人传言太多,不宜接触。
他本来就对南境没什么好感,更不想小师妹与裴真有什么来往。
沉默半晌,刚要开口,肩头却蓦然一沉,紧接着被人搂住。
他转眼瞧去,方才谈论之人,不知何时竟恰好走在他身后。
赵雨霁:“贺——”
贺道临眉眼含笑,修长手指竖在唇边,“嘘”了声。
前方云拂晓尚未察觉,只悠闲漫步,湛蓝色衣裙被阳光和斜飞的花雨衬托得几分恍惚。
身后忽有一道含笑的声音响起:“原来我的小师弟还有给别人做羹汤的爱好啊。”
她眼睫轻颤。
旋即,竟是响起了贺道临那含着沉沉笑意的声音:“是这样的吗?阿真。”
云拂晓刹那顿住。
……这也太不巧了!
她从来不会在背后说人,方才是被赵雨霁问急了嘴快一次,竟当场被对方听得清楚。
何况她和裴真刚闹过不愉快!
周遭各仙门弟子的笑嚷声如浪潮翻涌,云拂晓静立原地,没有回头。
良久的沉默,身后才传来一道无比熟悉的声音,裴真轻答:“没有这种爱好。”
贺道临这才笑出声来:“阿真在剑阁便很少与人往来,更不会给我们做什么好吃的了。我身为三师兄,竟至今为止,都不知阿真的厨艺这么好。”
裴真淡声制止他的调侃:“师兄。”
赵雨霁的视线在两人间移来转去,恍然:“你们真的早就认识?”
裴真的薄唇微动,刚要说些什么。
前方不远处,云拂晓却忽然转过身来,飞快否认:“不认识!”
于是他沉默,不再争辩。
贺道临揽住裴真的肩膀,慢慢从后面走过来,四人并肩。
云拂晓却换了位置,只挨在赵雨霁的身旁。
既不肯与裴真对视,又不肯离他那么近。
对此,裴真不置可否,神情依旧沉静。
赵雨霁和贺道临完全没察觉到这茬,轻笑着寒暄了两句。
潮汐宴举办的这几天,他们倒是熟络很多。
许是这个年纪的少年本就有许多共同话题,俩人又都是师兄,整日事务缠身,彼此都有着发不完的牢骚。这几天相处下来,竟隐约有惺惺相惜之感,已经熟悉到了勾肩搭背的程度。
此时,贺道临就先跟赵雨霁打了声招呼,才轻笑着说:“昨日亲眼见到云师妹破七境,还进了溟海修为榜前二十,恭喜啊。”
云拂晓点头:“谢谢贺师兄。”
她眸光极亮,看向贺道临的眼神很平静,余光不经意飘到旁边裴真的脸上时,有个短暂的停顿,旋即迅速离开。
才不要看他。
更不要与他有任何目光接触。
贺道临尚且没察觉到,依旧笑吟吟的:“这么聪明的小师妹,为什么我没有?赵雨霁,你有这样的师妹,夜里不会高兴得睡不着么?”
他本就懂分寸,不会询问云拂晓为何破境破得这么快,只是漫不经心地开着玩笑,像是有点哄她的意思。
赵雨霁笑他:“高兴自然是高兴的,但高兴得睡不着却不至于。”
说罢,意有所指地瞥了云拂晓一眼。
师兄妹吵架置气的时候,赵雨霁是被气得睡不着过。他难受,自然也不要云拂晓好过,于是唤了只白鸥飞去她的院子里,吵得她也难以入眠。
最后,两人在海岸边动手打了一架,才各自消气,滚回去睡觉。
云拂晓也明白他话里所指,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
赵雨霁又笑,抬眸问贺道临:“但你不是有个擅长御兽的五师妹么?怎么又羡慕起我来?”
“我那个师妹啊……横行霸道的。”
贺道临轻摇头,笑得很无奈:“她养的那些灵兽,我实在是不敢评价。当初大师兄非要离开剑阁,隐居支雨谷,也是被她那些宝贝们咬怕了。现如今,整个锋海剑阁,也就阿真没被她折腾过。”
他虽话里有嫌弃无奈,但眼中笑意却实在宠溺。
这位五师妹在锋海剑阁“横行霸道”,许是也有诸位师兄们太过纵容的原因。
贺道临说到这里,想起什么事:“云师妹有空来剑阁做客啊,我们那儿多山多雨,漫山遍野都是灵果,还能让我师妹送你一只灵兽,养着玩。”
云拂晓眸光微转,有些心动。
南境剑阁,占据了南境灵息最为充沛之地,确实极好。
赵雨霁却推开他,笑着警告:“干什么?我师妹可不会去南境的。”
贺道临笑吟吟地又凑过来,对云拂晓道:“云师妹,我师妹养的那些灵兽嘛,有些是蛮不讲理的,但有些也极为乖巧黏人。你若喜欢,回头便让她送你一只,怎么样?”
云拂晓心动了,点头:“好啊,有机会一定去。”
赵雨霁脸黑了:“不行,你不能自己去,我得跟着——”
“那就这么定了!”贺道临拍手,胳膊肘怼了怼裴真,“恰好这段时间,阿真在剑阁待着也没什么事,便让他负责陪小师妹玩,好不好?”
声一落地,云拂晓轻轻偏头,明亮的目光落在贺道临含笑的脸上。
余光已经瞧见了裴真那轮廓清晰的侧脸,高鼻薄唇。再移半寸,视线便能聚焦在他的脸上。
云拂晓及时刹住,漫不经心地又收回目光:“这个呀……”
裴真眸光一沉,隐有冷怒,似乎已能料到她会答什么。
云拂晓却红唇勾起,直接转了话题:“不知道那位五师姐都养了什么灵兽?”
“她啊,什么好看养什么,”贺道临也是极懂得察言观色的,当即听出了她的刻意忽视,便也配合地说了下去,“这两天似乎在养灵犀兽。啧,那小东西跟她一样,被惯得没轻没重的,撞人的时候可疼了……”
云拂晓听得轻笑,与贺道临从灵兽聊起南境风貌来。
一路上,这两人竟是相谈甚欢,赵雨霁和裴真却各有各的沉默。
赵雨霁生怕这个小师妹也被吸引去了南境,一脸苦大仇深。
而裴真,明知自己此刻正被她刻意忽视、被冷落,却也无可奈何。
他甚至莫名生出一种感觉:她在有意疏远他。
而他无计可施。
这种时候,就算裴真再主动也没用,须得她消了气,才一切好说。
因此,他也移过目光,静视前方,不去看她。
然而,那湛蓝色的缎带与珍珠莹光却在他余光里飘摆、闪烁。
无法忽视的夺目,扰人心净。
还有那清脆的笑声,轻扬的语调。
一声、一声。
他黑眸沉静,似乎是完全不受她干扰。
然而,那笑、那光,却无孔不入地袭来,混着春日骄阳与轻柔海风,叫他止不住心浮气躁。
裴真移过目光,沉沉叹息,看向斜飞的花雨。
云拂晓跟贺道临说话,倒是老实乖巧。两人聊了一路,伴随着赵雨霁时不时插入的冷笑话,直到抵达岸边。
四个人都不喜欢往人多的地方挤,便在一块礁石旁,暂待片刻,准备等人少了再进去。
浪潮轻缓,白鸥高鸣。
云拂晓放眼一望,不远处是穿着各色门服的仙门弟子说说笑笑。她吹着海风,漫不经心地发了一会儿怔,忽然,竟在人群里瞧见一抹熟悉的身影。
衣裙殷红,臂佩银饰,脸容冷艳,是乌久泉。
云拂晓小时候在南境待过,就是那时认识了乌门世家的长女乌久泉,两人一见如故,很快成为了好友。
这么多年不见,再加上前世的诸多波折,此时再相见,云拂晓竟生出一种久违之感。
她刚要追过去,转头却见赵雨霁还在和贺道临絮叨,当即一把拽住他的手腕:“师兄,我们走了!”
赵雨霁一脸疑惑,匆忙中还不忘跟贺道临打了声招呼,立即就被她拽着往水境灵障那里走。
“跑什么?你这是看见谁了?”赵雨霁被她扯得一脸懵,担心追问,“晓晓,你不会又要去揍人吧!”
师兄妹两人迎着海风,湛蓝色门服被吹起。隔了老远,隐约能瞧出他们还在拌嘴。
礁石旁,贺道临忍不住笑:“这小师妹,看起来挺乖巧老实的,真接触起来,才知道她这么有脾气。”
他碰了碰裴真:“阿真,你说是不是?”
裴真未答,黑邃的眼眸却凝睇前方那抹倔强的湛蓝色身影。
他注视着那抹少女的身影,以及她牵着赵雨霁的手,许久不语。
这种毫无顾忌的下意识的接触,最能体现彼此是否信任。
而在前世,她却次次都拒绝他的触碰。
哪怕是在雨雾潮湿的夜里,她睡意朦胧地钻进他的怀中,两人身体都要相贴,却依旧有距离,次次都隔着彼此的衣料。
但方才,她牵起赵雨霁手腕的时候,却是没有半分犹豫。
是因为有着师兄的身份,她把赵雨霁当自己人,因而无所顾忌?
还是她一向性情洒脱,根本不在乎什么肌肤接触,只是憎恨他,才对他有意疏远?
思及至此,裴真眸光骤然变冷。
师兄妹二人走得快,很快与他们拉开距离。
贺道临看他们远去的身影,一双笑眼轻眯着,颇觉事态有趣。
他揽住裴真的肩膀,以一种过来人的语气低笑道:“吵架了?她怎么一点都不理你?”
裴真的视线追随着那抹身影,良久,见她终于放开了赵雨霁的手腕,才收回目光,低声答:“没有。”
贺道临“噢”了一声,明显不信。
他指了指裴真颈窝处已然淡化不少的咬痕,语声含笑,问:“没吵架,怎么给你弄成这样?”
裴真面色如常,似乎压根没把这件事放心上:“哪样?”
话音落,贺道临不由挑眉,再望向这小师弟的眼神里,便多了几分诧异。
还能哪样?
他要是记忆没出差错的话,裴真脖子的那些痕迹,可是渗了血的。
以往在南境,除了剑阁弟子间的近身格斗术训练,裴真极为厌烦别人的靠近,甚至严重到不许被人轻易触碰他衣袖。他收拾那些世家精英追杀的时候,也大多使用刀剑,速战速决。
这是第一次有人能在裴真的身上留下痕迹。
还是个小姑娘。
而裴真竟然完全不在意?!
贺道临挑眉问:“你脾气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裴真眉心微蹙,实在费解,不懂他怎么得出的这个结论。
贺道临:“……”
他看着裴真,隐约明白什么,干脆放弃追问,眼里却再也藏不住笑意。
恰好此时,灵障旁弟子渐少,不再拥挤,两人便动身前去。
裴真听着师兄细碎的念叨声,思绪漫漫。
他很清楚留在脖颈、锁骨这种位置的痕迹代表着什么,但也没把这些伤痕当回事。
自始至终,他只是认为此处不比寒山,可以由着她乱来——反正他就算被她闹得满身火气,也可以把事务都挪到寒山小院处理,不必见外人。
但现在是在溟海仙门,各仙门弟子都齐聚此处。若真弄出了痕迹……其实也没什么,只是不太好遮掩。
仅此而已。
云拂晓是有脾气的,而且不小。只是从前每每要动手,总被他钳制双臂不许动,恼羞成怒之际,便养成了咬他脖子的习惯。
裴真无意去改变她的这些习惯。
她要发泄怒气,想咬。
那么,他给她咬就是。
裴真的底线早在前世就被她一点点摧毁。
他清醒克制,然而对于她的种种举动,却似乎总在让步。
只要她不说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