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正午的春日,阳光已经变得微热,照在人身上有些燥意。
云拂晓走在通往静澜岛的花林道上,步态悠闲。
她分明知晓裴真就在身后,却矜傲得头也不回。
道旁花枝疏疏落落,微风吹起,光影流转。裴真亦步亦趋,与她隔着一段并不近的距离,却始终没有上前与她说话。
不停有往来的溟海弟子们与她打着招呼,云拂晓扭过脸,侧脸唇边扬起一个轻巧的弧度,少女们的笑声清脆,在早春的风中漾开。
裴真默然,从后望着她身影。
原来她在溟海仙门时,是这样灵动鲜活。
花雨纷落。花林道上往来弟子渐少。
终于,在拐过一道弯时,只余下他们两人。
云拂晓身上溟海门服被春风吹动,勾勒出纤细美好的少女姿态,裙摆绽开如浪潮轻柔翻涌。
远望去,近乎要与澄蓝天幕融为一体,真正景致如画。
裴真上前,唤出她的名字:“云拂晓。”
“嗯?”云拂晓回头看他,作恍然大悟状,眼底却有笑意,“啊,是没尝过薄浪浮白的裴师兄啊。”
她从不肯叫他“师兄”,今日不知出于什么目的,竟连续唤了两次。又将声音压得轻轻的,说出的每一个字,在这微风吹起的春日里都隐含燥热意味。
想来又是要与他对着干,抑或有意羞辱他。
裴真低眸望她,并未有半点动怒的迹象,只静静说:“中午给你做海蛎汤。”
是当时在静澜岛,他答应过她的。
云拂晓挑眉,本做好了与他唇枪舌剑一番的准备,却见他如此平和态度,未免觉得意外。
心中亦有些拿不准。
她眼神中带着探究,对上他那双始终沉静幽邃的眼。
她猜不透裴真在想什么。
裴真像是一道暗河,静水流深。起初,她丢下石块,或许还能换来涟漪。可如今他早已习惯她的跳脱,那么无论她再如何招惹、挑衅,也难以激起他的怒意。
“行,随你。”
云拂晓避开他的专注目光,转身往静澜岛走去,不再开口。
怎么就不生气呢?
裴真沉默跟在她身后。
这一次,仅隔了半步的距离。
到达静澜岛竹林小院的时候,云拂晓已经被阳光热出了薄汗。
她的脸颊红扑扑的,在微凉的竹荫下坐了片刻,等热意散去,才想起厨房里还有个人。
她掀帘进屋,就见裴真端立在内,肩背挺拔利落,衣袖挽起,露出一截精壮手臂。
他搅动浓汤的动作轻缓。
云拂晓默住,并未上前,反而静立帘边,看向这个她无论如何都琢磨不透的青年。
清隽挺拔,沉如远山。
敌对多年,她恨他狠戾、寡言、难以捉摸,却无论如何都难以否认,这个男人的相貌与身姿,也曾无数次令她惊艳过。
那个寒山雨夜,当她唇齿之间萦绕酒香、轻笑着望向裴真的时候,或许心里除了将要离开寒山的痛快之外,亦有隐约的……
停。
云拂晓收回思绪,轻声走过去,在满室缭绕的鲜香气味里问他:“裴真,你就没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裴真一早就察觉到她在身后,却不知为何,连半点眼神都未分给她。
此时听到她开口问,也只是淡淡反问她:“你想听我说什么?”
“什么都可以。”云拂晓眼里含着笑。
裴真垂眸。
从她这个角度看去,只见他高挺的鼻骨与紧抿的薄唇。
唇线抿直,似有执拗,是他心烦意乱之际才会出现的神情。
良久,就在云拂晓近乎以为他又要沉默的时候,却听他淡声开口:“为什么是他?”
云拂晓没明白:“什么?”
“你的第一道战帖,为什么下给他?”
他?
说的竟是牧仪。
云拂晓意外挑了下眉,对裴真的关注点感到奇怪。
怎么不问薄浪浮白?
真要当前世的那些仇怨没发生过?
“不是他,难道是你吗?”
裴真顿了顿。
“你就非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和我打?打了这么多年,还不够是吗?”她轻笑,语气里带着轻嘲,“还是说你看不出来,牧仪身上有很多疑点?”
裴真默然不语。
他甚至没听过牧仪是谁,遑论从这人身上看出疑点。
云拂晓也很快反应过来这茬。
督查卫出内鬼的事,他一个剑阁弟子想来是无从得知的。
不过她懒得解释:“反正我的第一道战帖已经下给他了。至于为什么,不要你管。”
裴真搅动浓汤的动作一顿,面色微寒。
云拂晓半点没察觉到,目光只是盯着汤里各类食材,发觉出不对劲:“你忘记放芫荽。”
裴真没作声,伸手捡了一小把芫荽放进去,片刻后才低声道:“为什么把牧仪当做对手?”
他转头看她,状似不经意问:“此人有何特殊之处?”
云拂晓知他执拗,若不答他,或许这顿饭是吃不安生的。于是仰起脸,道:“他是我们妖山的人,这样够特殊了吗?”
裴真脸上神色终于凝住。
妖山,又是妖山。
一顿饭毕,两人各有心思。
云拂晓吃完饭心情大好,在竹林里捧着半杯果汁,絮絮地教那只花瓣鸟说话。
裴真始终无言,冷着脸去小厨房收拾后,出来就听见她又在教那些“裴真坏、裴真最讨厌”的胡闹话,静默一瞬,转身便要离开。
“裴真!”
裴真顿住,回身望她。
云拂晓从竹林里追了出来,那只花瓣鸟绕着她飞旋。
她被午后炽盛阳光照得轻眯起眼,伸手唤来一根竹枝,递给他:“我们现在比剑,行不行?”
裴真不解:“为何?”
“你不是不高兴吗?就因为我的第一道战帖没有给你。”
云拂晓心下暗恼,神色亦别扭:“那我们现在比好了。”
裴真隔着零落的花雨看她,那双漆黑眼瞳始终沉静。
云拂晓被他盯得一阵羞恼。
她都看出来他的不高兴,甚至主动出言想化解。还要她怎样?
这人真难伺候。
裴真良久都没做声,于是她放下手,哼道:“不比算了!我也没想跟你比。”
转身就要回去。
“比。”
裴真出声留住她,随后接过竹枝,只目光一凝,就见云拂晓已然持另一根竹枝攻来。
她攻势凌厉,夹杂着被他冷落半晌的恼怒与委屈,故而下手格外狠,磅礴灵息裹挟青翠竹枝与他相击,气劲掀动四方,竹海翻涌如浪。
裴真似也不太高兴,一招一式毫不相让。
两人心中都憋着莫名的火气,攻势紧密,从竹林一路打出去,掠过岛心小湖,战至飘落着深深浅浅花瓣的林中。
乱飞的花瓣迷乱了视线,云拂晓却依旧敏锐,当下察觉到裴真剑势里的破绽,竹枝向前一刺,却刺了个空。裴真旋身避开,剑势直冲向上。
云拂晓只听头顶蓦地“簌簌”声响,尚未及抬头望,就被倾落的粉白花瓣砸了满身。
她吓了一跳,抬手拂去肩头的花瓣,顾不及头顶还有花雨不停落下,大怒:“裴真!你故意的是不是?!”
“是。”他难得捉弄她一次。
“你是在报复前世在灵泉的那次吗?”云拂晓脸颊被怒火烧得微红,声音很重,“你这人未免太过记仇了!”
裴真竹枝微转,巧妙地避开她的钳制,冷静道:“并非记仇,只是记性太好。”
这些细枝末节,他全都不曾忘记。
然而此番话语,听在云拂晓耳中却另有一番意思,她难以置信地问:“你在讽刺我记性差?”
裴真一顿,片刻的怔愣,已被她捉住空隙,以竹枝横扫而来,挟带呼呼风声,停顿在他咽喉。
他黑瞳沉静,发梢被剑风掀动,旋即悄然落下。
云拂晓的手腕却再递半寸,青翠竹枝的一端轻轻点在他突起的喉结处。
力道极微,如细雨落下,触感温凉。
这是个叫人说不清意味的动作。
裴真心中一动,自知已败,于是卸力。
他松手,竹枝跌落在草地,发出轻微的声响。
他的语调很平:“我并无此意。”
云拂晓却不为所动,竹枝点在他喉结。
随着那一点似有若无的压力逼迫,他后退,再后退,视线始终凝在她面。
直到脊背紧贴粗糙的树干,退无可退。
他依旧在看她。
云拂晓手腕一转,竹枝横在他颈间,同时覆过去,压住他,将他困在树身,不许他有半点反击的机会。
两双眼,近在咫尺。
“裴真,你真的很闷,知道吗?”
她仰头,说话时的清浅气息拂过他修长侧颈:“我从来没有不让你说话过,可你为什么总是要自己生闷气?”
裴真脖颈处莫名燥热,视线追随她的眼,声音异常沉稳:“原来你能察觉到。”
云拂晓轻嗤:“当初在寒山,你天天在我眼前晃,我是瞎了么才会瞧不出你心情好坏……”
她说到此处,顿觉不对,生生止住。
既然她能察觉他的心情如何,那么她当初的故意招惹与挑衅,便显得尤为恶劣。
云拂晓轻拧了下眉,气势弱了几分:“你到底说不说?到底为什么不高兴?”
原来不是不在意。
裴真看她虚张声势的面孔,冷静到极点:“云拂晓,是不是除我之外——”
他声音很低:“只要是个剑术与你势均力敌的人,都会引起你的注意?”
云拂晓:“嗯?”
她脸色阴沉一瞬:“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裴真不语,只是神情寡淡。
云拂晓仰脸看他,隐隐约约觉出些味道来。
她眯起眼,手心托在他脸侧,稍一用力,迫得他撩起眼皮。
于是,她在他那双漆黑的眼中,清晰地看到一片执拗的痛苦。
这男人怎么回事?
我欺负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