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雨霁腰间悬着的督查卫灵符亮了一瞬。
他看向云拂晓:“走吧,把你送到青霜院,待会我还有事。”
祝挽月跟上来,牵着云拂晓的手,问:“我可以陪着小师妹吗?”
赵雨霁边走边说:“不可以。师尊说了,除非有她的命令,否则你我都不能靠近青霜院。”
“可是师尊不在。”
赵雨霁:“那你问师尊,能不能一起去。”
祝挽月抿唇,她不敢在这个时候打扰周玥。
云拂晓捏捏祝挽月的手,问:“大师兄,如果你在这里,肯定不让师姐陪着我,对不对?”
赵雨霁从鼻腔里“嗯”了一声。
“那你待会还在这里吗?”
云拂晓平时才不关心赵雨霁的去向。当她开始这么问的时候,就说明她有事要做,赵雨霁最好离她远点。
赵雨霁:“不在。督查卫有任务,我得去忙。”
这下子,祝挽月也明白过来,憋着笑。
“好的。”云拂晓又问,“那师兄你什么时候忙完回来?”
赵雨霁偏过头看她:“怎么,你要给我做晚膳吗?”
“我被关在青霜院,给师兄准备晚膳恐怕有点难,”云拂晓说,“不过今天膳堂有烤鱿鱼,师兄可以去吃。”
她补充了一句:“师兄不怕辣。”
赵雨霁听完这句直接笑了:“行,师兄会在膳堂多待一会儿的。”
说笑间,三人已到青霜院。
青霜院位于整座岛屿的最北端。古朴粗壮的红枫树掩映着道道高墙,繁茂的枝叶在地面投下浓重的阴影,任何光线在这里都会被遮蔽,触目所及,唯有黑暗。
高墙上的照明珠发出微弱的光芒,似乎也无法驱散这无边的黑暗。
进入青霜院,倒是亮堂很多。
院子里有株巨大的红枫树,遒劲的树枝探出高墙之外,遮天蔽日。
枝头悬系着大大小小的凝光珠,莹白清润,宛如夜幕繁星。
院子不大,却布置各种阵法禁制。云拂晓一步踏入院门,禁制察觉到闯入者,无形的锁灵链当即困缚住她的手脚,让她无法使用灵力。
赵雨霁和祝挽月都能进入院中,但活动范围被限制在院里的石桌,别处就无法再靠近了。
赵雨霁:“你先乖乖在里面待着,师尊什么时候发话,我就什么时候放你出来。”
他刚要转身离开,想起什么,又补充说:“每日三餐我没法按时送来,师尊不许我和挽月靠近此处。所以你还是祈祷那个秦宇滨能快点醒过来吧,你也能尽快洗清嫌疑恢复自由。免得在这里没人管,饿晕过去。”
云拂晓故作可怜道:“师兄……”
赵雨霁冷着脸不理她,对祝挽月说:“别待得太久,师尊这会儿正忙着可能还顾不上你。赶紧聊完赶紧走,别说起话来忘了时间,让师尊发现了。到时候你我都得挨训。”
祝挽月点头,“知道了。”
赵雨霁不信他这两个师妹能真的听话,但也无可奈何,督查卫那边催得急,他得立刻赶过去。
他警告性地伸手点了点两个憋着笑的小姑娘,转身快步离开。
云拂晓很自觉地坐在石桌旁。
灵力骤然被束缚,体内魔脉察觉不到可吞噬的东西,也逐渐安分下来。
她还有些不习惯。
原来经脉内没有气息相撞、撕扯吞噬的感受是这样的。
这么轻松。
祝挽月坐在她对面,将装满杏子的竹筐搁在桌面。
两人各自挑了颗杏子,以清洁术洗去表面的绒毛,咬了一小口。
果肉软脆香甜,恰是最美味的时候。
云拂晓忽地想起师姐说起她的新发式,于是取出珍珑袖镜,指尖一点,镜面漾开如水,随她心意展开至合适的尺寸。
她望向镜子里的少女,柔顺乌亮的长发被分作几股流丽交缠,其余发丝都编作精巧的小辫,以玉兔祥云的金簪固定住。纤细的流苏坠在鬓边,衬着少女乌润的杏眸,愈发显得流光溢彩。
为她盘发之人显然对她极为了解,一些细软的碎发就没有动,自在舒展着,为少女的轮廓更添几分青涩的俏丽。
祝挽月也托着脸瞧她:“这个发式很好看,是新学的吗?从前不见你这么编过。”
云拂晓在溟海求学时,一直都是用湛蓝色细缎带和珍珠作发饰,素净又轻灵,与溟海的蓝色门服也很相配。
而这种娇俏亦不失贵气的发式,她其实很少编。
反倒是前世在寒山时,裴真不知从哪学来好多新发式,慢慢给她试了个遍。
所以云拂晓很确信。
这个发式绝对不是她自己在水云棋境里编的。
她当时释放了忌元魔脉的力量,满身都是躁动的戾意,怎么有心思去做这些细致的功夫?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裴真。
“……”云拂晓一想到这个就神情不悦,傲娇道,“发式很漂亮,但是编发的人我很不喜欢。”
“很不喜欢?”祝挽月思索一瞬,问道,“那个人是裴真吗?”
云拂晓惊讶:“师姐怎么猜出来的?”
祝挽月笑:“还用猜吗?我们都看出来你不喜欢裴真。”
云拂晓:“我们?”
还有别人?
祝挽月轻声:“嗯,还有剑阁的贺师兄。”
云拂晓:“……”
挺好的。
至少没误会成别的。
祝挽月问:“可是晓晓,你们才刚认识吧,为什么这么不喜欢他?”
云拂晓刚想说裴真根本不是她看到的那样,却又想起来,如今她已重活一世,在师姐的眼里,她就是和裴真初相识。
她懒声道:“不知道,可能上辈子就有仇吧。”
祝挽月听她说得随意,也只是笑了笑,没放在心上。
姐妹两人一边吃杏子,一边语气轻松地聊起往事。
没有水云棋境,没有弟子间的竞争,也没有所谓的仙魔之分。
有的只是祝挽月在南境鹿鸣乡的恣意,以及云拂晓在九万妖山的不羁。
祝挽月惊讶:“原来你是在妖山长大。”
妖山是个出了名的三不管地带,各方势力非常混乱。
云拂晓能在那种地方平安长大,还长成这般明媚傲气的模样,当真是有点东西。
“是呀,不过不准确,因为我小时候总是居无定所。”云拂晓慢慢回忆,“十二岁之前跟着阿娘在妖山,十二岁之后就去了南境,在南境待了几年,换过很多地方。后来碰巧被师尊捡到,来到溟海仙门。”
她想起那时和周玥初见的情形,笑道:“师尊的耳饰是赤金色羽毛,极为惹眼。我一直这样盯着她看,她就问我,要不要跟她一起走,她会在我的脑袋上也簪满这种羽毛。”
两人低声笑了一会儿,祝挽月说:“我也是师尊捡来的。当时我在山林里采野果吃,师尊提着剑出现,剑身还有魔血滴落,她就这么问我要不要跟她一起走。”
云拂晓好奇:“你当时是不是很有安全感?”
鹿鸣乡被魔祸肆虐,残骸断肢遍地。在那种绝望的情况下,周玥持剑而来,问一个流离失所的小姑娘要不要跟她走。
没人能拒绝的。
祝挽月却摇头:“一点没有。师尊那时浑身都是杀意,我只觉得害怕,拔腿就跑,等翌日天亮之后,却发现师尊就坐在离我不远处的河边。她听到我肚子在咕咕叫,说只要我跟她走,就再也不会饿肚子。”
“我说那好呀,”祝挽月笑了笑,“我已经很久没吃过饱饭了。”
原来祝挽月是为了吃饱饭,才阴差阳错来到溟海仙门的。
两个小姑娘聊了很久,祝挽月从起初的略带紧绷,到此刻的全然放松。
她终于不再压抑自己,在这种放松的氛围里,在云拂晓眼中笑意和语言鼓舞下,慢慢地敞开了心扉。
枫叶被海风吹起,沙沙作响。枝头悬系的凝光珠明亮而温暖。
此处近海,很轻易就能听到海浪的和缓起伏声,宛如柔软而令人舒适的背景音。
祝挽月说得口干舌燥,觉得是快要把自己憋闷许久的心都剖开来,露出内部腐烂痛苦的物质,让海浪与微风将它们带走。
她像是扔掉了什么不堪重负的东西,袖间灌满了风,浑身都轻盈起来。
云拂晓将竹筐里的杏子挑拣一番,使用御水术榨了两杯果汁。
祝挽月一口气喝掉半杯,眉眼间有浅浅笑意。
她看着云拂晓,神情认真道:“晓晓,多谢你在水云棋境为我报仇。”
云拂晓轻声笑:“不用谢我的。师姐你自己呢?”
她问:“有没有觉得心情好一点?”
祝挽月眼睫微颤,缓缓点头。
云拂晓语气轻松道:“那就好了,只要师姐觉得舒心,这次的任务就算圆满完成。”
只要师姐觉得舒心。
祝挽月垂睫,看向躺在手心的杏子。
原来她的感受也很重要。
她从未想过会将过去的那些事告诉任何人,无论师尊周玥,还是师兄赵雨霁。
她被秦宇滨及其跟班们嘲讽、羞辱多年,但始终都是一个人默默承受这些,并不想让师尊师兄因为自己而破坏了与潮生宗的关系。
她在南境鹿鸣乡的时候,还是个活泼大力的小女孩。邻里乡亲非常和蔼友好,就算她一声不吭,也总有路过的婶子捏一把她的小脸蛋,笑着夸赞一句:“阿月又长高啦。”
她恣意地奔跑在田野乡间,金灿灿的阳光照在稻穗上,又映在她薄汗浮现的红扑扑脸颊上。
她的裙摆飞扬,身后鹿鸣呦呦。
但是来到溟海仙门之后,祝挽月却发现这里处处都和鹿鸣乡不一样。
没有田野的关怀,没有淳朴的笑意,有的只是修习、比试、竞争。
破境。
破境。
再破境。
师尊很忙,师兄也很忙。
没人有时间倾听祝挽月的心声。
她本就不适应这里的生活,长久如此,性情愈发沉闷。
所以祝挽月即便受了欺负,也选择忍耐,不给他们添麻烦。
但她也有控制不住怒意的时候,比如花林里的那一拳,她那时实在无法再隐忍,所以将秦宇滨打倒在地,鼻血飙飞。
没想到竟被他记恨了这么多年,终于找到机会断掉她的手腕。
祝挽月当时都快察觉不到那份仇恨,她这些年压抑得太久,似乎要遗忘这些苦痛。
这种被迫的遗忘,让她对可能存在的危险掉以轻心。
所以当那些人提起去溺海的时候,她也没拒绝。
结果就被秦宇滨暗害。
祝挽月本以为会唤醒当年的恨意,以为她又要独自面对这些。
可是云拂晓察觉到了。
她进入水云棋境,让秦宇滨吃了教训,为自己报仇。
她哄着自己敞开心扉,让自己说出许多负面的、难过的、痛苦的想法,将坏情绪都扔掉。
然后对自己说:只要师姐觉得舒心,就好。
祝挽月心想:原来她不必那么压抑自我,她的感受也很重要。
其实她一直都可以把这些事告诉她们。
师尊和师兄很忙,师妹很乖巧,毫无烦恼。
但这并不代表自己说出烦恼,就是在给他们平添负担。
祝挽月不需要回避现实。
鹿鸣乡遭受魔祸被毁,早已不存。
但是静澜宗的每个人都是她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