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云拂晓都很少见到裴真的背影。
以往两人每次相遇,云拂晓总是先离开的那一个。
她来去潇洒,很快就将他抛在脑后,忙碌地投身到自己要做的事情里,半点不会在乎裴真是否还停在原地望着她离去的身影。
所以认真说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向裴真的背影。
裴真的个子很高,体格劲瘦挺拔,是即便隐在人群中也能一眼望见的那种干净利落。他没戴护臂,袖子亦挽起至肘部,露出一截精壮的手臂,肌肉线条明晰而流利。
云拂晓从柔软的草地起身走过去,将那件墨色外衣递给他:“谢谢。”
裴真转头看她一眼,眼里有不加掩饰的诧异。
“……至于这种眼神吗?”云拂晓轻哼,“我也是很有礼貌的。”
裴真接过外衣穿好,低眸道:“确实。”
这话本来没什么问题,但从裴真的口中说出来,就叫她有种莫名的不痛快,隐隐觉得被嘲讽了。
云拂晓更气了:“裴真!”
她刚睡醒,嗓音还有些慵懒的沙哑,像是在跟他闹脾气。
裴真听得眸光温和些许,轻声道:“我是说真的。”
“……”
云拂晓盯他半晌,见他眸光沉静,不似作假,心里的怒火也逐渐熄去。
“算了,不跟你一般计较,”她还记得昨天两人打过一场,骄矜道,“反正昨天是我赢。”
这一点,裴真坦然承认。
两人的近身格斗术不分上下,他只在力道和实战经验上略胜一筹。但昨晚云拂晓释放出了忌元魔脉的力量,若真的打完全程,以他现在的修为境界,未必能撑持住。
也是云拂晓自身的意志始终在与魔脉抗衡,才给了他以神木灵镯压制住她的机会。
想到此处,裴真的视线再度落到了她的手腕,愈发觉得那灵镯不顺眼。
云拂晓半点没察觉到这茬,她在河边草地坐下,托着脸道:“来说说你,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明秀清呢?”
既然知晓彼此都是重生,此时再开口便没有顾忌。
裴真却皱起眉头,沉默片刻,只挑了前半句回答:“我只是偶然被卷入这方棋境。至于为何留在这里,是察觉到此处有你留下的追踪印。”
并非偶然。
那追踪印里混着裴真的一点灵息,是他们之前在蓝花楹树下比试时,云拂晓捏碎他的照明珠,趁机取来的。
她早就计划好了,只要裴真来参加水云棋境的试炼,就一定会被卷入这方棋境。
她就是要裴真在此。她既要和裴真打上一场,也要让他为自己戴上神木灵镯,压制近乎失控的忌元魔息。
当然,那追踪印让云拂晓在连过六个棋境之后还能回到此处,也让裴真察觉到了她准备在此地解决秦宇滨的意图。
她将他算计得很清楚。
他也很了解她。
此时,裴真在看清她眼中笑意之后,也立即将前因后果推得明白:“这些都是你早就计划好的。”
云拂晓勾唇笑笑,又问:“你还没回答我第二个问题,明秀清呢?”
裴真蓦地冷声:“不清楚。”
“不清楚?”云拂晓思索道,“你们不是队友吗?难道走散了?”
随即又想:明秀清要在棋境里除掉岳殊,想必是会采取某种手段支开裴真的。
云拂晓:“他知道你在这方棋境里吗?”
“……”裴真低眸,压下了心头的躁郁,“你一定要在我面前提他吗?”
云拂晓一定要。
她眼神清亮,就这么一瞬不转地看着他。
裴真抑了又抑,冷声:“他知道。”
云拂晓当即就笑了。
她要教训秦宇滨,尚且建立在不打扰别人的基础上。
明秀清要除掉岳殊,竟眼睁睁地看着裴真留在了她的棋境里。
……这人还真行。
半点都不考虑她的处境。
她现在可是溟海仙门最废物、最老实的小师妹啊!
明秀清既不担心她会遇到什么危险,也不在乎她有可能在裴真面前暴露魔脉的存在。
真是够损的。
云拂晓逐渐收敛笑意,变作嘲讽,心里对明秀清的嫌恶又添几分。
她不会将心神浪费在这种人的身上,思绪飞转,快速想好了接下来的对策,问道:“秦宇滨呢?”
裴真:“河里。”
河里?
云拂晓放眼一望,奈何这个棋境里始终是黑夜,纵使有对岸的烟花与明灯,视野也极为有限。
裴真问:“让他过来吗?”
“……”云拂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直觉裴真此人出手,必不会让秦宇滨好受到哪里去,点头说,“……行。”
于是很快,秦宇滨顺着河水流淌过来。
他衣襟染血,气若游丝,浑身关节似乎都被暴力折损过,半点都动弹不得,整个人半死不活地躺在水面上。
就连望向云拂晓的眼神里,都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既有愤怒,亦有不解,甚至隐约有点……崇拜,复杂极了。
然而下一瞬,当他转动眼珠看向旁边的裴真时,却被对方的眼神吓得冷汗直冒。
云拂晓瞧见他的惨状后,不由嗤笑:“秦宇滨,你前天被沉在溺海,昨晚又在这条河里睡了一晚。看来你这辈子就跟‘水’有缘。”
秦宇滨说不出话来。
因为她说得一点都没错。
当年他的名字就是请算命先生起的,因他命中缺水,于是取了个“滨”字,后来他来到溟海仙门也是因为此地距水最近,最旺他。
现在好了,他倒是不缺水了。
他这辈子都不想看见水了。
云拂晓俯身,柔声威胁:“回去要跟我师姐道歉,明白吗?”
裴真站在她身旁,低垂的目光里满是冷冰冰的倨傲与漠然。
秦宇滨实在是怕了这两位,再不敢反抗。他想说“明白”,张了张口,喉咙却干涩得像是吞了刀片,于是连忙点头,以表示自己的诚恳。
云拂晓见他态度还行,也懒得再追究,又说:“至于你体内沾染的鬼雾,我已经亲自捏碎了。这件事很严重,你知道出去以后该怎么说吧?”
秦宇滨忙不迭点头,这次用了力气,僵硬的脖颈发出咔嚓声响,他痛得皱起眉。
他当然知晓这件事的严重程度。
若是没有云拂晓出手,等尊长们打开棋境发现他身染鬼雾,到时就不是被暴打一顿这么简单了。
侍鬼会蛊惑人心,鬼雾也只能在人的心防不稳时攻袭。若非他当时真的心生恶念,也不会被鬼雾缠上。
他可是潮生宗的骄傲,他要做众人敬仰的存在,怎么能让别人知道他的诸般恶念?
秦宇滨闭上眼,悲哀地发现:他被云拂晓暴打一顿,到头来竟还要感谢她替自己除掉侍鬼之力?
他简直成了个笑话!
云拂晓才不会管他的愁肠百转,转身问裴真:“我们在这里待多久了?”
裴真淡声:“六个时辰。”
云拂晓仰脸看向繁星璀璨的天幕:“那怎么还没人打开棋境?”
按理来说,不会这么慢的。
-
“你来得有点慢了。”
前往潮生宗议事大殿的路上,周玥神色无奈地看着商隐。
商隐穿得随意,语气也随意:“不是你让我待在排骨店,多待一会的吗?”
午后斑驳的阳光从枝叶缝隙漏下来,在两人肩头投下斑驳的光影。
周玥叹息:“棋境内时间流速与外界不同。外界只是短暂的一上午,但里面已经过去了六个时辰。”
“六个时辰,足够我那徒儿教训秦宇滨之后再补一觉了。”
“我这是给孩子留下充足的时间。免得时间紧迫,你又怪我。”商隐抹了抹指尖的辣椒粉,“况且,你知道我那排骨店一天能挣多少钱吗?这些损失谁来补偿我?”
“秦掌门说了,他补给你。”
“哟,铁公鸡也舍得拔毛了?看来是真的疼爱那个秦宇滨,真让人羡慕啊。”
商隐语气夸张地开着玩笑,蓦地目光一转,注意到了走在不远处林荫道的一名少女。
那少女容颜若冰,身材高挑,穿一身绛紫长裙,手腕佩戴银环,脸颊和脖颈处都绘有某种流丽的纹饰,看起来冷艳而神秘。
“……周玥。”
周玥头也不回:“怎么。”
商隐顿住步伐,示意她去看那女孩子:“你看她手腕上绑的什么?”
周玥漫不经心一转头,目光还未锁定那人。恰好一阵微风掠过树梢和女孩子的袖摆,发出叶片摩挲的沙沙声,以及银器相击的清脆声响。
她微蹙眉:“不就是一串银镯?”
话音未落,却瞧见那女孩子行走时轻薄衣袖被春风吹起,露出一截皙白手臂,以及手臂上缠绕的红绸。
那红绸颜色偏暗,似乎已有年头,倒与女孩子满身鲜艳色彩不太相配。
这就未必是装饰了,反倒像有着某种特殊的意义。
周玥的目光凝在那段若隐若现的红绸上,眼神晦暗不明。
商隐琢磨道:“她旁边那个小子我见过,是乌门世家的乌玉玦吧。那这丫头就是姐姐乌久泉了?”
乌玉玦贵为乌门世家的少主,自小修剑。
乌久泉幼时修剑,后不知因何缘由,与家主——也就是她的父亲乌行空决裂,转而拜西南幽林主为师,修蛊毒之术。
商隐:“听说这姐弟是同父异母,关系不太好。现在看起来也符合传言,两人跟不认识似的。”
说不认识也并不准确,更像是乌久泉单方面地不搭理乌玉玦。
譬如此刻,在林荫道上,乌久泉走在前面,神情冷傲。
弟弟乌玉玦紧紧跟在她身后,眼神时不时往她身上飘去,一副欲言又止、怕被她骂的模样。
周玥没吭声,只是静静地望着乌久泉,似乎想从她身上找出与那人相似的地方。
眉眼相似,气质却截然不同。
商隐的脑海中迅速划过许多猜测,又都被一一否决。他问周玥:“乌久泉的手腕为何会系着红绸?难道你们以前认识?”
周玥收回目光,轻笑出声:“商大爷,你是不是烤排骨烤得脑子都糊涂了?当年我在手腕上系红绸的时候,她都还没出生。”
说罢,周玥头也不回地离开,走上台阶,进入议事大殿。
商隐算了算时间,还真是。
——竟已过去那么多年了。
他深吸一口气,慢悠悠地移过目光看向逐渐远去的乌家姐弟。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林荫道尽头,才跟着周玥一块进入议事大殿。
商隐刚走进殿门,就被迎面而来的秦掌门吓得眉头一抽:“玄隐长老,请吧。”
商隐的视线越过他,看到了端坐在殿内的各仙门之人,清清嗓子,颔首沉稳道:“诸位久等。”
溟海仙门就属这俩人不着调,但在外人面前都出奇地有默契,下意识先端起架子,不让别人看笑话。
……尽管他们在众人心中早就没什么形象了。
但在场诸人心照不宣,只相视而笑,并不说破。
商隐就是专程赶来此地,打开棋境的。
先前秦掌门就说,这棋境认主。除了商隐,谁都无法触碰、挪动。
众仙门尊长方才还亲自试了试,刚上手,就觉一股雄浑强势的力道冲破棋子,反攻而来。这简直不像是什么溟海鱼骨的力量,什么鱼能有这种气势?
他们无一人能挪动棋子,此时看向商隐的目光里也有疑惑,想看他究竟如何处理此事。
商隐先趁机在张宗主衣袖蹭掉了手上的辣椒粉,才走近棋桌,指尖点在两颗封闭的棋子上。
棋子本是黑白两色,此时在商隐掌心灵力的催发下,竟隐隐现出莹蓝光芒。随后,气浪倏地炸开,横扫整个大殿,殿顶漫垂的道幡与摆在木架的花草皆被一轰而碎。
在场之人反应迅疾,在气浪扫荡而来的瞬间,御起灵力抵抗这突如其来的冲击。
两颗棋子在磅礴灵力的压制下,剧烈地颤抖,敲击着鱼骨棋盘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响。
两种强势的力量在撕扯拉锯。
商隐眼神一凛,五指攥成拳,手背的青筋毕露。只见那棋子似乎被定住一瞬,旋即,蓦地炸开成齑粉!
横扫大殿的气浪倏地化作微风消散。商隐收回手,淡声道:“这两处棋境彻底毁掉了。至于里面的人,现在应该在出境处。”
周玥点点头,吩咐身后的赵雨霁:“去,把你师妹,还有另外三人都带到这里来。”
“是。”赵雨霁颔首,旋即使御风术,身影瞬间消失在大殿。
在场诸人大部分是想看这商隐是如何出手解决棋境的,此时被那股强势的气浪猛冲,也算开了眼界,真心称赞几句之后,便即离开,去关心自家参与试炼的小辈。
毕竟之后便是他们溟海仙门的内部事务。诸人明哲保身,能避则避。
因此,当云拂晓和裴真来到大殿的时候,殿内便只有寥寥几人。
周玥先看了云拂晓,见她不仅没受伤,连发辫都没乱,反倒比进入时更漂亮些,于是放了心,问道:“晓晓,这六个时辰里,你都和谁在一起?”
云拂晓老实答:“秦宇滨师兄,还有裴真……师兄。”
这声“师兄”一出,裴真眸光微转,下意识就要朝她看去,却又在半路刹住,低声道:“是。”
他浑身墨色,如一柄漆黑的利剑,锋锐逼人。
唯一叫人觉得突兀的,便是他颈间与喉结处缠绕的浅白丝绸。
似乎是受伤后随手缠的。
却又不见血迹。
周玥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转,轻挑眉,又看身旁端坐着品茶的贺道临。
贺道临对上她琥珀色的眼眸,神情无辜又茫然,摇头表示“我什么都不知道”。
周玥没作声,目光再度落回裴真的身上。
说来也巧,秦宇滨在刚出棋境的时候,就因伤势过重被送往医馆治疗。此刻在场之人,唯一与云拂晓有点牵系的,就是裴真。
周玥的眸光锐利如一把开刃利剑,暗含审视地将他从头至脚扫了一遍。
少年人身姿挺拔,气度沉稳,暗金色衣带束出劲瘦的腰,深黑幽静的眉眼在逆光处尤显冷峭锋利,只是对视一眼便叫人感受到那份涌动的压迫感。
却在方才被云拂晓称为“师兄”的瞬间,那股冷戾收敛不少。
周玥唇角微弯。
变化很大,周身气质都温和许多。
真是长大了。
她本就无心责怪,只不痛不痒地询问了几句。
对于棋境内发生的事,云拂晓和裴真都坚称,是秦宇滨被鬼雾控制意识,试图伤害同伴,他们为了将鬼雾清除,才迫不得已对秦宇滨动手。
而水云棋境的封闭,就是因为感知到了秦宇滨体内鬼雾的力量。
有理有据,似乎无可置疑。
坐在上首秦掌门旁边的金教习却眉眼阴冷,他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这个说辞。
他从方才知晓秦宇滨重伤被送进医馆时就在忍耐,一直忍到此刻,想等清楚了来龙去脉后,再为自家徒弟讨个公道。没想到竟听下头两人说他的得意弟子是沾染了鬼雾、是咎由自取。
这种明显泼脏水的行为,叫他如何能忍!
金教习脸色铁青,冷哼道:“如何证实你们口中所言?滨儿向来心存正念,正直善良,即便是接触到断息洞的鬼雾,也必不会被之侵染。”
话音落,云拂晓险些冷笑出声。
秦宇滨向来心存正念?正直善良?
那天下就没有恶人了。
坐在右侧的周玥也轻笑道:“金教习也别急着否认。你不相信此事,是不信鬼雾有这么大的能耐,可以无视缚骨链的束缚,侵染弟子神识?还是不信秦宇滨这么‘正直善良’的人会被鬼雾攻破心防?”
金教习皱眉:“两者皆不信。”
云拂晓冷哼,刚要开口,却被远处的周玥瞪了一眼,直接传音到她的脑海中:你先住嘴。
云拂晓眨眼,明白周玥是想亲自对付金教习,让她乖乖在旁边听着就是。
于是她抿唇,老实了。
周玥继续发问:“灵照山派的那个岳殊亦被鬼雾侵染,据说是发狂将他的师弟明秀清打伤,又被明秀清反揍了一顿。现在两人都在医馆躺着。试问如果不是鬼雾,他们怎么会同门相残?水云棋境又怎么会突然封闭?”
金教习还不了解这两人之间的仇怨。此时被周玥一问,亦是哑口无言。
周玥声音轻柔,眸光却利:“至于你不信秦宇滨会遭受鬼雾侵染。我只能说,有些人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正直坦诚,或许他在你不知道的地方也做过许多丑事呢?”
话音落下,金教习的眉头抽动。
他看了张宗主一眼,余光却瞥见殿内弟子脸色皆不好看,似是另有内情。
“……周宗主,你这话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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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水云棋境(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