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不知疲倦的下了很多天,柳絮般的雨在和风中起舞,连地上的水洼都未能惊动,隐约有点点雷声从西边暗沉的云里响起。
本该有万物复苏的喜悦,可韩落秋此时满脸愁容,站在长廊里望着远处黑压压的云。
韩落秋紧紧攥着手上已被雨水浸湿的纸张。
今年春初,雨水天气格外多,春水高涨,隐有决堤之势。
可宗门里专攻此类工程的道友为了搞生物图鉴已两年未归了,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完全忘了还有个发育不良的宗门。
若是只下几天雨倒无所谓,可前不久,东边海岛的气象台收到了窥星阁的来信,这雨恐怕得下大半个月。
他们这些年致力于用科学的方式掌握云璃变幻莫测的天气。
不幸的是,一点进展也没有。
反而是隔壁搞迷信的宗门从来就没算错过。
占卜、问天竟是这个世界最可靠的方法,这对一个坚信唯物主义的群体来说是莫大的笑话。
到修仙界也要讲科学吗?真是锲而不舍啊,敬佩,敬佩。
就算知道有控制天气的法术,他们这些人也不会。
这类法术被各个宗门的高层把控着,他们拿不到技术,也暂时研究不出来。
不知站了多久,许是池水撞击石块的声音太刺耳了,韩落秋总算有了动作。
“做点雨衣卖给普通人吧。”
湖边烟雾飘渺,水天共色。
一只黑白相间的雀从韩落秋耳边飞过,停驻在一根长木杆上,掀起一阵风,拂过她耳边垂下的乌黑的发,发梢被这朦胧的水汽浸湿,黏糊糊的,令人不适。
黢黑的巨石在这白茫茫的世界格外显眼,岿然不动的伫立在那。
韩落秋走过去,轻踢了一脚“石头”,“杜卿宗,该干活了。”
杜卿宗扯下雨帽,露出一张清秀年轻的脸,抖了抖手中的木杆,鸟雀受惊振翅飞去,鸣叫声从远处传来,又惊起岸边一群白鸟相继而去。
“我就在干活啊,”杜卿宗指着韩落秋手中的伞,不禁发笑,“还没学会隔雨术?一点长进也没有。”
韩落秋面色不愠,似是没将他挑衅的话放在心上,“你当我瞎?这是在干活?”
杜卿宗得意地从袖中取出一封带着金边的信,递给韩落秋。
对方没接,杜卿宗就这样举了好一会儿,随后悻悻地将手收回来,“我已经不眠不休钓了5天鱼了,就是为了给新成员做衣服。”
韩落秋没说话,只有沉默。
在看到杜卿宗拿出信件的一瞬间,愤怒掀起千丈高的湖水向她袭来,她在窒息中忘了如何发出声音。
路昭熤……
“你来找我做什么?”杜卿宗再次发问,甚至用他简陋的钓鱼竿敲了敲韩落秋,也是嫌弃到不愿意用手触碰她。
“我的时间很宝贵的。”
韩落秋回过神,沉默地注视他白痴的脸。
好似湖风肆虐,怒火已蔓延至他处,金黄的火光在湖面上燃烧,于是喉咙变得紧涩。
杜卿宗皱着眉回头,看着平静的湖面,韩落秋在这他都没心情钓鱼了。
“你到底要干嘛?”
“无事。”
留下简洁的两个字,韩落秋拂袖而去。
鱼线周围泛起一圈圈涟漪,可当杜卿宗收起鱼线看见空无一物的鱼钩后,他猛地站起朝韩落秋单薄的背影大喊。
“你咒我?!我可是在帮路昭熤做事,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成天混日子,不想着好好修炼,每日只想着往人群里钻吗?”
韩落秋停下脚步,此刻已不能简单地用愤怒来形容她的心情了。
她不禁向自己发问。
我无所事事?我不务正业?如不管理那些平民百姓,用什么运转宗门?用什么创造路昭熤痴心妄想的乐园?
迷雾中金光一闪,杜卿宗迅速侧身躲过携万势而来的竹片,在竹片破开的通道中对上了韩落秋那双冷峻的金眸。
他鸣鸣自得,准备开口嘲讽,笑韩落秋准头不行。
下一刻,竹片清脆的破裂声在头顶响起,不给他留一丝反应的余地。
数千金丝织成的网罩下,杜卿宗已无法逃出。
即使他使出九牛二虎之力试图逃脱,回应他的也只有从脸颊上滚落的血珠,将丝线染的鲜红。
“我不想与你发生冲突,但是,”韩落秋依旧打着伞,此刻她带着阴郁的浅笑俯视趴在地上格外狼狈的杜卿宗,语气轻浮,与平常那个严肃的韩落秋毫不相干,“倘若我将你弄死,你猜路昭熤会不会怪罪于我呢?”
她似乎笃定事后路昭熤不会向她追责,这倒让杜卿宗吓破了胆。
虽然天规定了修士之间不能互相残害,但眼前这个言出法随的异类,她并不受天的制约,否则她早该被天雷劈死了。
她的判决与天同效。
杜卿宗只好忍气吞声,和韩落秋硬刚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其实韩落秋是不会真的把他处死的,其实她根本不明白路昭熤的态度。
那飘忽不定,令人抓狂的“信任”。
“她不信任我,所以我跟她吵了一架,就是这么简单的事。”
这令人熟悉的一前一后的站位。
余星泽走在泥泞的山路上,连日阴雨让她心情很不好,再加上言止总以为她和路昭熤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缠着她问了好几天她们之间的爱恨情仇。
“可我听说你们都到兵刃相向的地步了,这真的没关系吗?”
“够了,她又没真的伤到我,这有什么好计较的,我报复了她一次就已经解气了。”
余星泽突然走得极快,想甩开言止的骚扰。
言止完全没有被她的行为影响到,依旧悠然自得地走在她半个身位后。
“什么报复啊?”
余星泽没有回应,不动声色地喘了几口气,真是自讨苦吃。
她被闹得有些燥热,真想一剑砍死话多的言止。
她什么时候这么多话了?
“为什么你的隔雨术这么……奇怪?”言止疑惑地伸出手,拂过萦绕她身边的突兀的水汽,留下手中一片湿润,“你怎么把雨给蒸发了。”
余星泽一时凝噎,这才发现自己的怪异之处,“我……没人教过我隔雨术。”
“啊?为什么?”
隔雨术是基础法术吧,怎么会有宗门不教呢?
“除了河流发源地,清原宗的其他地方不下雨。”
余星泽如实回答。
她不会隔雨术,所以从来没让内门下过雨。
控制天气的法术在简易隔雨术被发明前就已经被一个追求一劳永逸的懒鬼悟出来了。
“好厉害,”言止不禁感叹,她已经被控制天气这种高级法术震撼住了,完全没发现余星泽话语中的漏洞。
“怎么又走回来了?。”
言止指着眼前的山洞。
余星泽走进这个有过一夜之缘的小山洞,推开山洞深处的一块大石头,一条幽深的密道不知通往何处。
余星泽头也不回地往底下走。
她的身影渐渐没入黑暗之中,没了形状。
言止望着不知深浅的隧道,咬咬牙硬着头皮跟了上去,她压下心中不安,往虎穴里去了。
密道里没有预料中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反而亮着昏暗的红光。
“余星泽,你的簪子在发光。”
好像电灯泡。
“这是‘云烟’的被动。”余星泽下意识回答,脚步越来越快,恨不得一步俩台阶。
言止赶紧跟上,发觉周边越来越冷,但并不觉得奇怪,“云烟?你还给自己的簪子取名字啊?”
余星泽愣了一下,小声解释道:“嗯,人总是会给用久了的物件取名的。”
甬道不长,几句话就走到头了。
余星泽抚上面前紧闭着上了锁的门,考虑要不要强行破开。
幽蓝的光从门下的缝漏出来,做好蓄力准备后,她一掌拍在门板上。
门板从中间呈蛛网状向四周裂开,不一会儿就化作了齑粉,点点红光在其中明灭。
寒气涌出,朝二人袭来,潮湿的石壁顿时结上一层冰,等刺骨的寒气退去,她们这才看清眼前景象。
余星泽将手搭上言止肩头,言止顿感身体暖洋洋的,似乎现在就算是将她丢至极寒之地她也不痛不痒。
这就是纯阳血吗?
如果不是路昭熤给她传音,她现在还以为余星泽只是阳性占比大而已。
一块将近两米高的晶莹剔透的蓝色矿石挺立在昏暗的洞穴里,这似乎是这整个空间里唯一的光源。
不对,还有余星泽头上愈发亮眼的发簪,此刻竟放出刺目的白光,好像要与矿石一决高下。
余星泽心有所感似的将争强好胜的电灯泡取下,塞进外袍隐蔽的口袋里,白光却还是在黑色的布料下彰显自己的存在。
余星泽沉默中定定地注视眼前这块稀有矿石——青玉。
他们要这么大一块青玉做什么?
青玉被广泛用于冷藏食品,这个地穴显然不是粮仓,就算是那也只需要拳头大小的青玉就够了。
为什么?
她站在青玉前。
冷冽的冰雪落入她眸底,火红的残霞欲将它烧成一汪春水,可冰霜向上蔓延,将日光吞噬殆尽。
她瞧见自己无神的双眼在冰棺中,在无人知晓的夜晚里走向毁灭。
那是张惨白的脸,透彻得仿佛能看见皮肤下青紫的血管和血液里熄灭的火焰一般。
余星泽动了动僵硬的手,抹了把脸,再次面对青玉里的自己,她脸上的仇恨已无法掩饰。
“余星泽,这是血液吗?”
余星泽调整好表情后转头看向言止手中那罐装着红色液体的瓶子。
她走向言止,从她手中接过瓶子,仔细打量一番后,她丢出一个乾坤袋。
“把剩下的装好,然后把这块青玉砍碎,带回去一点,也省得以后要去找。”
余星泽已沿着甬道向外走,不一会儿地下便传来震感。
原来青玉是用来压制纯阳血活性的,这种贮藏血液的手法像贮藏生肉一般。
“不过是一种商品而已。”
言止背着路昭熤给她的匣子走出山洞。
“我们去下一个地点吧。”
“明天再去内门,”余星泽重新将头发盘好,不轻不重地捏了捏簪首,那块暗红的祥云变了样,“你好好和路昭熤给你的刀磨合磨合,我想人应该来齐了。”
言止一想到明天会遇到许多其他宗门的修士,并且可能会发生战斗她就无法平静下来。
明天可是一场硬战啊。
“我们可得全身而退哦。”
余星泽意味深长道。
“当然。”
言止揽下这个担子。
余星泽看着天色渐渐变暗,她回到洞穴里,盘坐在石头上,准备开始冥想,企图抵抗夜晚的困倦。
“砰。”
一声巨响从洞内传出,言止赶忙跑进去查看情况,只见余星泽侧身躺在地上,不顾肮脏的土地。
言止重重叹了口气,安置好余星泽后便继续挑灯夜战了。
“只用绑着就行了吗?”
言止捆紧绳子,不忘踢一脚还在奋力扭动身躯的人。
余星泽拍了拍手上的灰,“不然呢?你还想弄死他?会被雷劈的。”
“可是,幻心云也杀了人。”
言止又想到那天满地的鲜血和那张杀人时愉悦的脸。
“当时结界还没有完全消散,可以蒙蔽天眼。”
余星泽接着向上走,不经意间蹭了下不断求饶的修士,随后那人就被春季暴涨的溪水冲了下去。
“他怎么自己栽下去了?”言止疑惑地目送那人“离开”,“这还能活吗?”
“是死是活,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余星泽站在台阶上,有些不耐烦地开口:“快跟上!”
“好,”言止收回目光,“你上次说的把握是什么?”
“和丢失的女童无关。”
言止惊讶地看着她,所以那句话只是骗我回去的借口?
余星泽看到言止一脸愤恨,无奈道:“虽然和醉月楼的任务无关,但是我想,她们肯定很乐意得到离尘宗的把柄。”
“离尘宗?!”
余星泽余光扫到远处一棵松树,然后调转方向,走上了另一条小路。
小路很陡,没铺石砖,没走多久,衣裳的下摆就变得污浊不堪了。
“清原宗将星目仙君的血卖给离尘宗,离尘宗用武器作为交换,每个月在15号会面,但是那个地穴里还有那么多存货。”
“什么?那些血是星目仙君的?”言止突然觉得有些恶心。“星目仙君15号就屠宗了,所以他们没有完成交易?”
“当然不是,幻心云在控制我的身体时翻到了还没来得及销毁的契约——”所以才会被敌人偷袭。
“我知道了,离尘宗没有足够的武器进行交易。”
言止提出自己的见解,期待余星泽的肯定。
余星泽轻声一笑,听不出情绪,“纯阳血极其稀有,怎么可能全都交给离尘宗,那肯定是清原宗留给自己的。”
“他们要怎么用?”
余星泽皱了皱眉,当然是爱怎么用怎么用了,这怎么还要问。
她停下脚步,往下走了几个台阶来到言止身边。
言止正绞尽脑汁地思考清原宗会用纯阳血来干什么。
余星泽望着远处那棵松树。
有意思,该隐藏的气息一点没藏住,这跟踪技术谁教的,太烂了吧。
“我知道了!清原宗也想制造——武器。”
尖锐的鸟鸣声传来,余星泽迅速推开言止,一簇火焰在她眼前凭空燃起,火光映在她眼里。
她蹲下捡起没入地面的羽毛。
羽毛总体是灰色,尾部是红色,闪着炫彩的光。
熟人……
言止这时回过神,连忙问:“你没什么事吧?”
余星泽捡起那根羽毛,失去灵力的包裹后,它便如普通羽毛般柔软,纯良无害。
销毁踪迹的技术倒是说得过去,不过下次见面她肯定能认出来。
“我若是有事,你也完了。”
余星泽没好气地说,然后接着往上走。
方才的变故说不上千钧一发,她早发觉有人暗中跟着她们,但是她却无法定位对方的位置,而且她没预料到对方的攻击速度这么快。
不过她一回头,稍微释放些杀气对方就缴械投降,落荒而逃了。
余星泽烧毁这支羽箭,百般情绪涌入她的大脑。
恨意……
不只,还有隐秘在角落的爱。
来自爱而不得的怪物,时刻准备将爱人抛之入腹,即使那“爱”只是假象。
余星泽想到这大脑空白了一瞬,她觉得自己真是小说看多了,这种情节也想的出来,那有什么因爱生恨的仇家,来这抢东西的都只是敌人罢了。
余星泽叹了口气,感叹道:“没事,都过去了,继续往上走吧。”